谭圣林
“有条小河弯溜溜,有棵柳树绿油油。河里鲤鱼逗泥鳅,树上喜鹊笑斑鸠。”
山歌悠悠,唱的是老家回龙仙石坝头河边,矗立着的一棵百年老柳树。老柳树不是“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杨柳,而是在水一方“繁枝高拂九霄霜”的河柳。河柳雅名为枫杨,也有鬼柳、蜈蚣柳、水鬼柳、鬼头柳等阴森吓人的俗名。
老柳树生相威猛,树干需两人手牵手方能合围,粗砺的树皮由褐色风化成灰白,年年加厚,凹凸有致,竖线分行,俨然老宅低垂的屋檐瓦沟。
只是这原味木质屋檐,从未趟过雨水,几十米高的伞形树干上,撑起的是密集的虬枝绿叶。四周的板栗树、柿子树、梧桐树、苦楝树,都在它的腋下罩着,野草莓、野藠头、野板薯、野苜蓿,都在它的眼皮下妖娆。
仰望柳树错落有致的框架中,乌鸦窝、蚂蚁窝、蜜蜂窝,各居一方,相安无碍。
最养眼的是,老柳树星星点点地挂满了柳树子,成千,上万,过亿,汲取了河水的柔柔,饱饮了晨露的晶晶,抹上了烈日的辣辣,绿得泛青,青得发紫,紫得浅墨,单个的像展翅的小小鸟,一串串的像壮实的稻穗,一丛丛的像村姑编着小结的长头发。
微风徐徐掠过,一根树枝上的柳树子轻轻地触动另一根树枝上的柳树子,隐约可以听到春夏交互碰撞的乐音……
柳树子多如河沙,飞鸟叼,飓风卷,雨水刷,沿河播撒,无心种柳柳成荫。
也许是风水使然,回龙仙几十户人家,以老柳树为中心,呈圆弧形环绕安居。我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安坛子、轱辘子、铁狗、铁华、铁福、墩子等一大群,经常在柳树下捡拾干枯的枝条当柴火,顺手采摘一荷包或红或紫的野果子,偶尔也火烧板栗,再火中取栗,弄得满手毛刺。
打闹玩耍时,柳树子成了小伙伴手中一粒粒柔韧的小子弹,三五成群分边交战,不分输赢,直打得头发里后颈窝里尽是柳树子。
渐渐地,老柳树成了方圆十几里指引方向的路标,也成了回龙仙人家来来往往的驿站。老斗古老猫古老黑古等主劳力上街赶圩场进花肥购农机,徒步七八里,累得像急喘气的土狗婆,只要一屁股坐在老柳树裸露的盘根上,用草帽扇风歇脚,片刻提神三分。
嗜酒如命根子的桂林舅舅和愣子叔叔,最喜欢拎着酒葫芦或小瓶子烧酒,坐在柳树下的青石板上神侃,两人时而呡一口咂巴几下,时而从口袋里摸出几粒炒爆了壳的蚕豆,嚼得啪啪作响,把一旁纳凉的大黄狗馋得一惊一乍。
搞集体生产劳动,偷懒躲肩的炮哇鬼丫哇鬼两口子,干脆在柳树下摊一排晒干的稻杆,酣睡得口水直流。
遇上暴雨来袭,田里插秧的,土里种豆的,坳上捆柴的,吆喝着从四面八方聚拢在老柳树下,无一淋湿,裤腰上兜了生烟丝的,抓几把出来,每人卷一筒纸烟,几个老烟枪还在烟丝里加两片干枯的柳树叶,说是清热解毒,吧嗒吧嗒一阵吸着过瘾,呛得旁边的妇人们咳成一团,脸红泪流。
有人说,大树怕雷击,可每年春雷滚滚百卉坼也好,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也罢,老柳树泰然无恙。
有一年山洪暴发,浊浪滔天,河床沙石淘空,鱼虾尽失,河岸崩塌。不过,老柳树岿然不动。待洪水退去才发现,老柳树生就一粗根,如同巨蟒展腰,竟然从河床底下横穿过去,扎入对岸的深土里。
早些年,回龙仙的青壮年劳力靠山吃山,用铁锤钢钎雷管炸药开山凿路,取石卖钱,炸开仙坳上那一次,引爆的砂石冲天飞,麂兔满山逃,距离仙坳约莫五百米外的老柳树,根基也被震得抖三抖。在树下小憩的众人,恍恍惚惚间,只看见老柳树腰杆的洞口,闪过一道诡异的花色。
半斗烟功夫,洞口爬出一条手臂粗的花斑蛇,妇人孩童惊得四散而逃,几个汉子持棍正欲捕捉,家族长者老铁闻讯止住,说,你们勿动勿躁,此花蛇与仙坳上的盘龙同形同脉,互为化身。上头放炮炸山,下头龙蛇翻潭。不能再作孽了,炸断仙坳,炸断龙脉,那会折寿损福坏三代的,搞不得啊。
臆想巧合也好,惊悚畏惧也罢,幡然醒悟也可,大伙自此陆续收手,不再冒犯仙坳,要么种植黄桃,要么进厂打工,要么考学创业,走南闯北,或商或政,各有千秋。
那时家里粮油奇缺,一日三餐吃着汤汤水水,起早摸黑干着犁翻曙光、耧摇夜色的农活。有一段时间连着红薯土豆粥上桌,饿得眼珠子发黄的我和新林大哥突发奇想,架上木楼梯,径直爬到老柳树上,一人摘下一荷包柔嫩的柳树子,塞进嘴里一嚼,那个苦啊,肚子肠子苦日子,顿时搅和成一团青涩。
仿佛要把所有苦涩的日子甩开,兄弟俩每人抓一把柳树子,用尽浑身力气一撒,顿时,一颗颗柳树子像一只只展翅的小鸟,飞向天空。
望着一颗颗柳树子很快又哗啦啦飘落下来,打在我们仰望苍穹的脸颊上,兄弟俩学着客家话哼起了山歌:一树河柳一树千(青),捱(我)嘿(是)小鸟飞上天。播(做)该(个)梦把(给)老天伢(爷),星星月亮化汤圆……
这几年,随着创业园建成,河床已改道拉直,附近的翠竹、樟树、梧桐树、枫树如数移栽,只有老柳树像老哨兵一样坚守原岗。
艳阳天,树荫下,架起画板写生的,自拍视频发抖音的,采风追溯回龙仙源头的,一一在此打卡留痕。
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江河。年年发新芽结新子的老柳树,身上爬满了藤蔓杂草等小伙伴,挂上了“护林防火”的胸牌,在创业园东边依然独占鳌头,俨然擎天一柱,引领青山绿水,引领擦肩而过的季风,和日益清澈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