鳖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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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倪锐

    鳖下的真名叫什么,估计村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鳖下的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穷,就饿,饿得没力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以至于把娘憋死了,他才被接生婆霸蛮抽了出来。本来就是遗腹子,还把亲娘憋死,鳖下的睁开眼睛看到的唯一亲人就是七岁的姐姐。姐姐对他说,你太能憋了,把娘憋死你才出来。说着,抱着他就开始抽泣。鳖下的啥也不懂,张开嘴就砸吧砸吧起了姐姐的眼泪。姐姐笑了,用自己的小手指着弟弟的嫰鼻头说你就是个憋下的。久了,憋下的就被村里人喊成鳖下的,当然是欺负他们无父无母,有着攻击性和侮辱性的双重成分。

    姐姐从没上过学,因为她七岁那年正要上学,就失去了母亲,然后又当了“母亲”。搭着凳子煮饭,把米汤一勺一勺喂到弟弟的嘴里,七岁的小女孩似乎天生就会当母亲。鳖下的自然不敢放肆,无病无灾在姐姐的喂养下一溜烟静悄悄地长大。

    鳖下的十五岁那年,姐姐出嫁了,嫁到了浏阳,跨出娘家门前,姐姐流着泪给他留足了一个星期的口粮。鳖下的后来有了个老婆,却养了十几年,没能添个一儿半女。村里人说话难听,有说那女人是个寡鸡蛋,长得像爆鸡婆,却孵不出小鸡。也有说鳖下的自己是个哑炮,做不得种。这人其实正常,但一旦做不出正常的事,就会被人瞧不起,被人瞧不起自然就变得不正常了。

    鳖下的不正常是慢慢演变的,闲话听多了,他就开始犯浑。出入他家的单身男人越来越多,每次家里来了男人,他都出去,买酒买菜做饭好生招待,然后再出去。即使这样,他的婆娘肚子还是没有半点动静。直至有一天,婆娘跟着一个邻村的单身汉跑了,剩下鳖下的孤苦伶仃一个人,他家的屋顶就很少升起炊烟了。

    很少升起炊烟的鳖下的,要么吃发饼咽生水,要么煮点饭,到地里摘几颗辣椒切开撒把盐吃,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到浏阳他姐姐家住几天。不管怎样,鳖下的从不跟人打架,甚至别人欺负到他头上,他都不做声。但任谁都可以捏一把的软柿子,即使你躺在家里,也有中枪的可能。鳖下的就经常被人从烂草席上拎起来暴揍。

    那是一个干夏,干得田里开叉,稻叶冒烟。老天爷偏偏就是让太阳直直地射下来,连一片云都没有。鳖下的家的稻田不知被谁丢了个烟头还是天气太燥自动起火,呼啦啦一片火光,先是噼里啪啦地炸爆米花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阵大风卷起那片火光,直冲下丘七劣子家的田。七劣子何许人也,身形高大,古铜脸扎实身,还生得两个同样高大的儿子,父子俗称“三大块”。七劣子家发现火情后,大大小小七口人参加灭火大战,拿镰刀割的、拿棍子扑的,七劣子更是急得昏了头,跑回家挑来一担桶子就准备去坝里挑水,却气急败坏地把桶子一摔两开,原来,这干夏,坝里哪还有水啊!

    鳖下的正躺在烂草席上做梦呢,嘴角扯了扯,也许是梦到了在姐姐家吃饭,一吊子口水就顺着草席边像扯丝一样掉了下来。“乓!”那扇从来不关的门山响,一阵风刮进来。鳖下的睁开惺忪的双眼,先是看到大大小小很多只脚,接着往上是男男女女脏兮兮的衣服,再往上,鳖下的吓得一哆嗦,七个黑糊糊的脸俯视着他,他立马就滚到了烂草席的另一边。七劣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就像老鹰叼小鸡一样,把鳖下的拎了起来,像丢一块抹布一样,随手就丢到了门外的泥地上。接下来,暴风雨一样的拳脚落在了鳖下的身上,直到他一动不动,七劣子一家才扬长而去。

    郎中摇着头走出鳖下的那低矮的屋檐,说奄奄一息的鳖下的熬不过那个干夏。浏阳的姐姐匆匆赶来,五天五夜衣不解带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摇着蒲扇唱着歌,时不时拿一块布蘸点从浏阳河带过来的水去打湿弟弟的嘴唇,熬来清粥,撬开弟弟的嘴巴让他含着。没想到第六天,憋下的被清早的鸟给叫醒了,姐姐开心得一把紧紧搂住他,才涌出得知憋下的被打以后的第一串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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