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立力
那天,我和老Q大喘着气爬到山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望着脚下四面群山环抱的山谷,觉得像是好大一口井。我俩就像是沿着井壁爬上来的。谷底树木葱郁、植被遍布,宛若墨绿色的井水,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我对老Q说:“也许上古时代这儿就是一口井。”
老Q老家本地的,却吝啬得只吐出两个字“天眼”,认知不同。
我和老Q是家破产厂里的工友,过去交道并不多,没想到两人退休后却成了经常结伴同行的驴友。我俩没去过名山大川,却爬遍了市郊的野山沟。野山野趣野味,别有一番风景。
那天闷热,带的水告罄,两人下到山脚下找水没找着。老Q伏下身子贴着地面听好一阵儿,在山腰凹处找到一浅水窝。两人搬开几块石头,用登山铲掘了眼草帽大小的井。掬一捧水,清冽冽、甜滋滋的。我俩牛饮阵笑道:“朖也,澂水之儿。”
恋着那甘甜的井水、奇异的风景,后来我俩领着众驴友又去过几次。因人太多,水量不足,容易浑浊,有驴友提议:“大伙凑点钱,正儿八经掘口井,既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大伙一致赞同。
唯独老Q咕哝:“出钱没有,出力可以。”
老Q手头有点紧,两个钱捏得出水,从不乱花。按说我俩的退休金不相上下,比不上机关事业单位,但过日子绰绰有余。也不知他怎么搞的,老是五行缺金,财务不自由。我忙跟大伙说:“这件事交给老Q去办最好不过了,不会乱花钱的。”
出钱的人不愿出力,半信半疑说:“就交由他去办吧。”
老婆听说后责怪我多事:“人心难测,蚊子腿也是肉,你能担保他对到手的钱不贪不占?到时你负责?”唾沫星只差没喷到我脸上。
驴友中不乏赚着大钱的,也有月月拿上万元退休工资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打趣老Q:“钱不是抠来的,是攒来的。”还说:“年轻时发狠攒钱,年老了花钱享受,早抽风去了?”
说归说,老Q并不在意,装作没听见。背地里却跟我说:“你有再多的钱,我们之间不存在借贷,绝对值等于零。”又说:“钱多多用,钱少少用,过好每天才有意义。”并不觉得低人一头,矮人一等。
老Q叫上个帮手,亲力亲为,用不到造价一半的钱,将草帽大小掘成口一米多见方的井,并用麻石砌好了井壁井台,见证了这老小子的精明能干。多余的钱,也一分不少地退给大伙了,我这才放心。
泉眼掘通了,水量很大,在井底不停地翻着水花。竣工那天,我用女儿送的那台尼康相机给拍了张弱光照。自我感觉不错,发给了老Q,老Q秒回了我串大拇指和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没料到过两天都市报却给登了出来,还配了个《好大一口井》的醒目标题。右下角虽署有我的名字,但我却仍然满腹的不快。商都不跟我商量就拿去发表,太不尊重人了。老Q要干吗?
井在山中人不识,报纸的广而告之,没多久陆续有人来打井水回去饮用。井水比桶装纯净水好哇,纯天然,更安全。白流也流了,老Q算是做了件好事,不违掘井初衷,我先前的不快也就释然。
这期间女儿买了新房要装修,我去守了段时间。
可等我回到家,老婆却绘声绘色说:“那口井火了神了!能治百病。有位大爷拄着双拐来的,喝了一杯水,扔掉一个拐杖;喝了第二杯水,扔掉双拐自己走回去的。有位盲人双目失明几十年,用这水清洗眼睛,七天后重见天日。就是癌症病人,喝了这水症状也马上缓解……”老婆这人见着生人都能特别亲,对这种八卦深信不疑。
最后老婆说:“不过,现在打水要收钱了,一块钱一桶。”
第二天清晨,老婆让我也去打两桶水来,有病治病,无病强身。我正想去看看。
现在的人命要紧,一路上只见都是去打水的人,有年纪大的,也有年轻人。肩挑手提的,拖着行李车的,像我这样骑电摩的更多,络绎不绝。
老远见山脚下新开辟块土坪,村道可通到坪里,坪中央搭间简易工棚,接出根pvc管直通半山腰的水井……
走进棚内,靠山边一线装有五六只水龙头,旁边摆个大红塑料脸盆,里面有些块票和一个二维码。另一边放生活用品,老Q在弄早餐。
我见着就有火,凭什么你老Q收钱?到老来还真掉进钱眼里去了?
老Q看见我过来招呼,我理都没理他,灌满两桶水,往那张血盆大口里扔下两块钱,转身便走,将冷冰冰的背影留给了老Q。
回到家,我立即拉黑了老Q的手机、微信号,再没去打过水,就此断交,不带走一片云彩。
后来,当我听人说起那口井时,总是一脸的不屑,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天,都市报记者突然上门要采访我,说是这些年全靠了那口井,附近村里的孤寡失能老人,都得到了帮助……我羞愧难当,想找老Q说说,却只有在梦里了,老Q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