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准街头的直播间

倪锐

我以为他会没有叛逆期，从小到大，他就没让我太操心过。婴儿时的吃了睡睡了吃，满月净增重五斤的超速度生长，让我安心静意地轻轻松松坐月子，体重和月毛毛同步增长。三岁以前的风平浪静，别人家的毛孩子三天两头跑医院，他咳嗽两声喝点白开水就会停歇，发烧也只吃点退烧药就OK，最大的医药工程也不过是打疫苗时只打雷不下雨干嚎两声了事。幼儿园上得顺风顺水，没有入园焦虑，当小班别的孩子哭成一团时，他一个人静静地爬上了滑梯，对着我和他爸摆摆手说：“你们回去吧，早点来接我。”小学也没有鸡飞狗跳的场面，即使是辅导作业，我们也母慈子孝。

有一天我和他说话，他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吹得我的刘海呼啦啦直响，我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是他那像弹子盘一样咕噜噜上下滚动的喉结。他早已高出我一个头，虽然每天相处，但仿佛是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这种风驰电掣的成长快得让我猝不及防。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他居然也会叛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晨，已经到了迟到的边缘了，他还在照镜子拢发型，我只是不耐烦地大声催促了他，他就史无前例地甩脸了、甩手了、还甩门了。只留下我站在风中，半天惊愕得回不过神来。

我们的关系没有半点前奏，直接从其乐融融步入冰窖，从来没有如此寒冷，就像冰块一样，冻结得如此厚实。最亲的人变成了最陌生的人，家里空前安静，我们尽量避免正面相见。我继续每天早上做好早餐，然后刻意躲进房间避开他，他也故意等我进屋以后再出来。我准点躲在窗台等待他回家的身影，一出现就开始进厨房端饭菜，他进门先上厕所，待他上完厕所洗手吃饭时，我已经又躲进房间了。我吃饭时，他是绝对不会走出房间的，厕所也没出来上过。一套一百二的房子，难免不正面相见，实在避不过去时，我把头转向左边看，他就会把头看向右边，他低着头走过，我就会故意把头高昂着。

开始我是赌气，作为长辈，本来就是他不对，我又岂能先低头。再说，他确确实实伤到我的心了。后来，气也消了，但就是开不了口，像新媳妇第一次改口叫婆婆为妈妈一样，私底下演练了很多次，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等他放学回家开门的一刹那说上一句“回来啦！”或者早上他打开房门的瞬间，我急急地招呼“快趁热喝豆浆！”但事与愿违，那些话都只在肚中打腹稿。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是我原地踏步没有跟上节奏，他在他每一个不同的年龄阶段完成了他特定的仪式。

而他还是令我万分失望地每天低头沉默。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会刷抖音，视频和直播间一个接一个，有的高雅深沉，有的俗不可耐，有的搞笑，有的严肃，有的无聊。有一个直播间，我一直不明白它存在的意义。那是一个对准街头的直播间，画面里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街道两边林立的高楼。它不管白天黑夜，24小时不间断地直播街头，没有文字和语音，每天都对着大街，背景音乐是一首接一首的轻音乐。我第一次刷到是因为同在一个城市，我看了很久，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内容出现，结果街头还是街头，大楼还是大楼，除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和换了几首不同的音乐外，其余都一样，镜头都没移动一下。因为我的停留，这个直播间后来就经常自动推送，我随便一刷就刷到了。习惯成自然，我竟然有事没事就去那个无聊透顶的直播间呆呆。

正愣神呢！微信响了一声，居然是他，“妈妈，你现在打开那个对准街头的直播间。”他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刷这么无聊的玩意？我说：“好。”嘴上平淡，心里一万匹马在奔腾，这是母子吵架后他第一次喊我妈妈。他主动找我说话了！但是，他要我打开直播间干什么呢？

我打开手机，直接进入那个直播间。镜头还是一动不动地对准街头，还是车水马龙人潮如流，还是两边高楼耸立，没有任何异样。

“我在从你那边数过来的第三根红旗杆下。”他发来语音。

“一、二、三。”然后，我看着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对着我挥手，头顶上方的红旗杆上有颗气球做成的爱心，上面写着“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