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锐
重阳节正值周末,她本准备登高缅怀先人的,却不由自主地一脚油门,驱车一百多里赶往了乡下。
车速慢下来时,阳光透过拐弯匝道口的那棵老槐树,照在路延伸处的一条小黄狗身上,也染黄了她的头发。她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车子停在一栋小楼前,她人未下车声先到,边大声喊着“外婆”,边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大包小包的礼品盒。屋里蹒跚走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伸出枯树柴一样的双手,紧紧抓住了她,“幺妹幺妹”地叫着。
外婆一刻也舍不得松开她的手,拉着她进屋坐下,摸着她的手,“开车累吗?不要买东西来,人来了就好。”她说不累,眼睛却盯上了屋子正中间摆放的红薯。外婆说,今天天气好,正好晒红薯片。
红薯是农家的宝,困难年代,生红薯、蒸红薯、煨红薯、红薯丝饭,变着法子吃。红薯藤、红薯根留着喂猪。生活好起来后,秋高气爽时节,一座座农院里,排队挂着的红薯粉和红薯片,犹如列队般,更是农村的一道风景线。
她帮外婆把红薯搬到按压式抽水井旁,开始一个一个地清洗,外婆选出来的红薯都是大小均一,表皮光滑圆润,很周正的个头。她本来就像娘,从小能干,只听得“刷刷”声一片,红薯就像一个个刚洗完澡的娃娃,纷纷跳入旁边的盆中。洗完就开始削皮,她和外婆各拿一把菜刀,边削边聊。“工作累吗?”“不累,外婆。您小心削到手。”“乖乖几年级了?”“三年级。”红薯换了身黄装,和着她们的有一句没一句又跃进了另一个盆中。
把红薯放进蒸锅,她和外婆一起看那袅袅的蒸汽,像一层柔纱,带着红薯的甜香,扭到窗外。她们不约而同地寻找芝麻和陈皮,芝麻是外婆自己种的白芝麻,陈皮是外婆亲手晒的。蒸熟的红薯放进盆里,把白芝麻和碎陈皮撒在上面,外婆执一锅铲,她执一大勺,一起把岁月、阳光、思念和红薯捣烂、揉碎、搅拌。
红薯浆刮成了薄薄的一层,静静地躺在木板上,晒着太阳。黄片片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白芝麻,像一片黄色的银河。她扶外婆坐下,帮外婆捏肩膀,亲昵得像一只小猫样在外婆身上蹭来蹭去。“外婆累了吧?”“不累呢。” “看你都走不动了。”“外婆就是腿没劲,其他的都好。”她换个姿势,蹲下来给外婆捏腿,仰头望着外婆。阳光金子般洒在外婆的头上、脸上、身上,外婆仿佛镀上了金身,全身闪闪发光。有一刹那,她恍惚了……“红薯片得晒几个太阳才会干,你下个星期天还来吗?”“来的,来的。”她忙不迭地又捏起外婆的膝盖处。八十岁的外婆,身体还算好,跟着她一起晒红薯片,忙上忙下也没显得过于疲惫,老人家思维清晰,所有的关切都在问答之间。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搬动阴影,把村口老槐树下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拉得老长,“外婆,回去吧,我下周再来拿红薯片。”“注意安全!路上慢点!”
汽车缓缓驶离,老槐树慢慢后退,后视镜里,外婆背过身去擦眼泪。她的母亲去世两年了,所有人都瞒着外婆,村口的老槐树下再也没出现过女儿的身影,做娘的咋会没感觉呢?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在外孙女面前还要强装笑脸,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
一脚油门,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红薯片是妈妈最爱吃的乡间零食,尤其喜欢里面白芝麻的点缀和陈皮散发的清香,“外婆呀外婆,纵使您再精明,掩饰得再好,可幺妹是我妈的名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