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立力
十男九吹,在南下的列车上,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跟我说起了他的故事。
我这人跟窑有缘,他是这样开头的——
儿时,我是在所祠堂改建的学校里长大的。那所祠堂改建的学校里,不仅有深深的庭院,千年丹桂,还有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各式各样的雕塑。学校背后是上十棵参天古樟,树下堆有许多瓦砾,可能是多年来翻修祠堂屋顶时,换下来的烂瓦堆积而成。
我和小伙伴们从瓦砾中翻出瓦片,从大树下捡来枯枝,一层枯枝一层瓦片垒起来,层层叠叠足有一米多高。傍晚,月亮升起来了,我们将最底层的干柴点燃,火苗一窜“呼啦啦”地燃烧起来,瓦片顷刻间被烧得通红,像一座窑。我想那祠堂顶上的琉璃瓦,怕莫也是这样烧成的。
长大后,我去了湘南一偏远的山村。那里很穷,村民们大都住着茅草房,经不得风吹雨打,漏得历害。那年,村里将一座废弃的瓦窑包给了几位原先烧过窑的社员。他们见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便将我也给捎上了。
窑是那种沿着斜斜的山坡依势而建的龙窑,有近百米长。烧窑时从坡脚下顺着坡势,一节一节地往上烧,用柴火烧制出那种灰色的小沟瓦。
由于是承包的,大伙干得很起劲。我们挖来上好的瓦泥,精心制作好瓦坯,小心翼翼地装满窑,备上干柴,就等着点火烧窑了。每当这时候,那几个老窑工总要偷偷地插上香烛,摆上供品,跪在窑头前磕头作揖,祈求“窑神”庇佑我们不垮窑,烧出满窑的好瓦。
开窑时,四乡八里的村民们挑着箩筐、推着独轮土车来等着排队装瓦。一窑瓦卖出去,除交村上记工分外,自己还能分得点油盐钱。我在窑上整整干了三年,那分得的一点点钱,对我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的确帮助不小。
我离开那儿时,四里八乡的茅草房也大都换成了瓦房。
参加工作,我进了家国营瓷厂,也有窑,圆窑、方窑、辊道窑都有。比较先进的还是那条隧道窑,烧油,烧成温度高达1400多度,据说是同行业中最大的一条窑。比起我烧过的瓦窑不知大了多少倍。我虽不是烧窑工,但也经常到窑前去转转,看看这庞然大物。
窑是工厂的命脉,也是全厂上千人赖以生存的饭碗,每隔十多年便要大修一次。又到非修不可的时候了,为了省钱,大家一致赞同:不请人,自己修。人心一下便被捆得很紧很紧。
拆窑修窑,上千吨的旧窑体要拆下来搬出去,上千吨的耐火保温材料要搬进来砌上去,又脏又累。其辛苦程度,比起我当年烧瓦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谁也不说累,修窑的加班加点、昼夜不停,歇工的翘首以盼、等着早日复工。不时还会有些早已退休的老窑工,来窑上指指点点,生怕我们搞错。
窑修好了,不能不祭。由于工厂近年来效益不好,大伙的日子过得比较艰难,盼望着祭窑能给工厂带来好运气,今后的日子过得好点。工友们从家里拿来了早已准备好的三牲九礼、香烛鞭炮,等着祭窑。
鞭炮响了一轮又一轮,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人们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聚集到窑前,把祭窑的过程拉得很长、很长……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工友们一件件熟稔了的家事一一呈现在我眼前:那在校园里艰难求学的莘莘学子,正等着我们寄钱去完成学业;那家住农村年迈的双亲,正等着我们去赡养天年;那下岗的兄弟姐妹,正等着我们去接济……那都是我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啊!我能说甚呢?
夜雨如愁,绵绵不断。刚接到主管部门的通知:工厂已被人收购,债权债务、人员安置均由对方负责。我最终也没能带领大伙走出困境。
当初正因为工厂不景气,大伙才将这副重担压到我肩上的。自已虽想方设法算是尽心尽力了,走到这步非人力可为。但无论如何我都无颜面见江东父老,愧对工友们啊!
我去意已决,打算第二天离开工厂,外出打工,不再回来。但愿工厂能获新生,有个好的前景,大伙的日子过得红火。我一下扑倒在窑前,纳头便拜,虔诚地祈祷着,泪水夺眶而出,打在新砌的窑墙上。
说到这儿,他已是泣不成声,把脸扭向窗外,朝着列车前进的方向看去……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能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