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山庄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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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旭阳

    1995年夏天,《劳动法》颁布施行。厂长说,小黄,劳动局组织《劳动法》培训班,你去学习吧。那年头,我还是个楞头青,别人都喊我小黄。当时在厂办干着秘书的活,还兼任劳资员。厂长的话,把我送到了珠帘山庄。那是我漫长职业经历的第一次出差。

    不记得那天什么时候出发,反正是坐了火车坐汽车,钻进了深山。那山是苍翠的山。在山里穿行了好久好久,遇到一条小溪。那溪是清澈的溪。沿溪迤逦而上,终于看到山窝窝里的一片四合院房子,那就是珠帘山庄。当时的珠帘山庄,是劳动局新建的职工疗养基地、培训中心,档次很高,房子和设备都是崭新的,住宿、餐饮、会议条件都非常好。之所以叫珠帘山庄,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因为靠近珠帘瀑布。

    报到之后入住。入住之后晚餐。晚餐之后自由活动,大家在山庄周边漫无目标地游走。就像狗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必定到处嗅一嗅。我不喜欢走动,看到山庄球场边有一堆人在扯谈,便挨过去听。人堆里有一个中年人,一看便知是劳动局的干部,瘦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正在主讲。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余晖未尽,洒在山头。山谷里雾霭渐沉,但是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飞扬的神态。他的意思大致是说,《易经》是一部充满智慧的伟大著作。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农村谁家丢了牛牯,找巫师去卜卦,巫师并不认识农夫,也不认识牛牯,但是只要知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放的牛牯,推算一番,就明确指出牛牯在鸡冠山山梁背后的金银花棚里。农夫跑去一看,牛牯正在花棚里嚼金银花呢。这种案例充分证明,《易经》不是迷信,而是我们的认知水平还无法理解古人的智慧。

    当时国学尚未兴起,我听了非常吃惊。匪夷所思的是,二十七年之后,我麻起胆子讲哲学课,也会说《易经》是一部充满智慧的伟大著作,也会用巫师找牛牯的例子,也会说《易经》不是迷信,而是我们的认知水平还无法理解古人的智慧。只是不知道学员能否看到那种飞扬的神态。

    第二天早上,开始上课。学员有五六十号人,密密麻麻坐在培训室里。第一节课讲《劳动法》的核心要义。讲课老师也是劳动局的一名干部,中等个子,壮实,满脸络腮胡子。他讲了些啥,绝大多数都被时光吹走,从此无影无踪。但是有一句话,印象极其深刻。他说,《劳动法》的本质,是劳动者的保护法。他说那句话的坚定神态、不容置疑的语气,一直如在目前。为什么这句话如此根深蒂固地立在脑袋里,想来原因很复杂。一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说了不止三遍;二是他提示过,这是结业考试必考的内容,听课嘛,但凡听到这句话,自然格外警醒;三是在漫长职业经历中,我多次回想过、说过这句话,在有些事务无法决策的时候,以这句话为标准作出最终抉择。

    培训班快结业的时候,劳动局的干部带领学员集体活动,游览了珠帘瀑布。走出山庄,在一片女生的尖叫声中,荡过晃晃悠悠的吊索桥。再依山行进,拐进一条潮湿曲折的山径,沿着流水漫过巨石的清澈小溪,瀑布的轰响越来越近,终于到达造型神奇而气势恢宏的珠帘瀑布。

    培训班结业后,先坐汽车又坐火车返程。在火车上,对面坐着一名劳动局的年轻干部,互通姓名,得知他姓钟。无话找话,我说,你们局里需要秘书不,我来做秘书吧。钟干部敷衍道,要得呀,以后招考的时候就来报名吧。我说,要得要得。其实我怎么会有这个想法,那时企业效益比机关效益好得多。

    但是,命运不是这么想的。1996年劳动局招考文秘,我因为特殊变故去报了名,然后就进了劳动局,和钟干部一个办公室工作。他是我的直接上司。报到那天,他说欢迎你来劳动局工作。我说我答应过你的呀。他说什么时候答应过我,认都不认得你呀。我就说了从珠帘山庄返程的那趟火车。他抚掌大笑,缘分。后来得知络腮胡子姓刘,瘦高个子姓曾。过了几年,我又与络腮胡子刘共事。我盛赞他在珠帘山庄的讲课,他高兴得像个腼腆的男孩。喝酒的时候,我必定敬他一杯,祝酒词就是“《劳动法》的本质是劳动者的保护法。”又过了几年,我竟然与瘦高个子共事。第一次对接工作的时候,我问他,您还在研究《易经》不?他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因为当时修习《易经》还是比较隐蔽的个人爱好,通常不为外人所知。我就说起珠帘山庄的落日余晖、飞扬神态。他仰天大笑。

    在劳动局工作期间,我多次去珠帘山庄开会、学习,留下了许多记忆。后来,珠帘山庄从机关剥离出来,资产划归当地政府,就很少去了。再后来,桃源洞改称神农谷,缘分就断了。

    不料,前一向,我随同省市文联的官员,和作协的一拨作家,到神农谷参加省作协创作基地挂牌仪式,再续前缘。故地重游,发现山还是那样苍翠的山,水还是那样清澈的水,珠帘瀑布的山径还是那样潮湿曲折,瀑布还是那样气势夺人。但是与豪华的豪利维拉国际酒店相比,珠帘山庄已经老去,寂寞地坐在山窝窝里。当然,曾经在那里上课的人也廉颇老矣。别人都喊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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