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宏
那是时乖命蹇的1974年。秋天,我患一种慢性病已半年有余,病情时好时坏,迁延不愈。焦虑之时,女朋友也离我而去,心情苦闷极了。父亲见我心病大于身病,就劝我去江西南昌老家散散心,顺便到大医院捡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我向单位请了两个月的病假, 在9月14日那天登上了长沙—南昌的硬座慢车。车窗外,秋阳和煦,景色宜人,但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心绪无法排遣之时,便伏在车厢茶几上,用圆珠笔默写“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 着我扁舟一叶……”寄寓离湘赴赣的悲凉心境。
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旁边,有一条叫“胡琴街”的小巷,伯父一家12口人就挤住在巷子头第一家。隔壁邻居家吴大妈是做缝纫的,她人脉广,在南昌大医院有熟人。听说我从湖南来看病,自告奋勇带我去医院。一个星期下来,各项检查数据竟大部分正常,医生说,只需少量服药,加强营养,放下思想包袱,便会痊愈的。这样,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也就不忘初衷,既来之,则安之,准备在南昌散散心,休息一段时日了。
因为对吴大妈心存感激,往后的日子里,我常在午后到她家坐一坐,看她做缝纫活。
在吴大妈家一来二去,有时会见到她的女儿。她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而略显单薄,脸色有点苍白,但五官清秀、端正。她见我常是面无表情,有时会点点头,有时不点头,我也不好意思与她搭讪。
但是, 一段日子以后,我却发现她的一个秘密:有几天下午,近黄昏时,她总会捧着一本书,坐在屋角看,尽管光线不好,也不挪到敞亮大门前去看。一连几天的下午都是这样,我不禁奇怪,又不好意思问她。眼看着我在南昌待的日子不多了, 再一次看到她在屋角看书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在看什么书? 她听到我的声音后站起来, 把书本合拢露出封面。我一看,大吃一惊——《静静的顿河》!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本书,但我知道它是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作品,已经被点名批判为“大毒草”了,要是被发现了就会被没收!我迫不及待地提出“借我看看”的请求, 她很爽快地说:“过几天看完了给你。”等到那天把书借到手时,我原以为她一定会叮嘱几句:“小心,别让人发现了呀!”我都打好怎样回答的腹稿了。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把书放到了我手上,也没有规定我什么时候还书。我心里好感慨:都是喜欢书的人啊!
我急急地回到伯父家里,爬上阁楼,忘我地看起来。一段日子没有摸书了,对书的向往而积聚的阅读欲望——“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仗着看书速度快,我还决计:晚上不看书!一是怕堂兄弟们看见,二是那盏电灯太昏暗了,三是怕浪费了伯父家的电。我遨游于字里行间,快速地看完书后,发现故事没有完,就记起了她曾说过这部书连续有几本的话,再翻看前面的扉页,果然刊有“第一部”的字样。我又向她借来了“第二部”,同样悄悄地快速看完,但故事仍没结束。这时,我离开南昌的日子很近了,再向她借书时,她也没有接下来的书了。我开始很失望,接着又释然:就是有书也看不完了,平添懊恼。这样,《静静的顿河》这本大部头的书,就让我囫囵吞枣地看完了第一、二部,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猎奇。然而,尽管只浏览了一篇,这次战战兢兢阅读仍使我记住了书中的许多情节,记住了书中讲述的顿河、哥萨克,还有葛利高里、娜塔莉亚的故事。
离开南昌前的一天,我主动与吴大妈的女儿搭上话,客套着跟她聊起看小说的话题,在提到《静静的顿河》中的主人翁时,不忘运用了一下我那肤浅的俄语语法知识:把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念成带“重音”的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
几十年过去了。那天与南昌堂弟视频聊天时, 得知吴大妈已去世多年, 她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也早从为人之妇升作为人姥姥了。因为拆迁,大家早已不是邻居,没有联系了。我不禁感到遗憾,叮嘱堂弟:倘若有朝一日遇到了吴大妈的女儿,一定告诉她,当年那个湖南来的借书人在问讯她。她也许还会记得: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我们偷看“禁书”——《静静的顿河》的往事。
往事悠悠, 书韵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