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胜金
刚过去的1月8日,是苏轼的986岁生日。苏子如果在天有灵,他将会看到,他今日的名气,比他在世时还要大得多,不过他还将发现,一个轻飘飘、软绵绵、油腻腻的苏东坡形象正到处流行,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早已变成一个时髦的偶像。对此,苏子大概仍会延续他在诗文中大量使用“呵呵”两字的习惯,继续呵呵一声,只不过用的是这个词最新的意义。
我们常说卓越人物是“木秀于林”,拟之东坡,这个人就未免太“秀”了,即使隔着近千年的时光,隔着扩大了很多倍的树林,人们依然能从各个方向一眼就看到他。王安石曾经慨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他还是乐观了,从那时到现在,依然没有第二个苏东坡出现,连个候选人都没有。
这样的人,世人争相学习,理应鼓励,为何要劝人不要学呢?无它,盖因流行的“苏东坡”,常人学不来,也不必学。
苏轼有天纵文才,有名垂青史的自觉与自信,他的一些诗文,如《圣散子序》等,起因常常是某某人太好了,我也没啥可报答的,就给他写篇文章吧,这样千载以后他的名字事迹还能流传在世间。还别说,他真做到了。这样的天才,常人想学也学不来,能学的,就是他在某几篇诗文中展现出来的姿态,就好比西子之绝色不可学,但西子捧心的动作却人人皆可效仿。属于苏子的捧心之姿多来自他的文学性作品,一般就是这几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豪迈,喜欢造梗开玩笑的幽默,沉迷研发美食的可爱,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
这些姿态都很动人,但也具有一定的表演性,倒不是说苏子有心巧言令色,只是诗词歌赋的抒情性决定了,文字天赋越高,传情效果越好,纪实的成分可能越少。
同时,这些也只是苏子流于表面的特质。如果只有这些,那就像酒席上全是东坡肉,难免让人觉得油腻,因而不必学。须知,没有担当的豁达,不过是不负责任;没有悲悯的幽默,不过是尖酸刻薄;没有才干的豪迈,不过是装腔作势。如果一定要学,那么,未学豁达,须先学执著,未学幽默,须先学共情,未学豪迈,须先学苦干。恰好,这些特质才是苏子形象光耀千载的基础,它们藏身于苏子较少为人所知的策论、奏折、书信等关乎实务的文字中,更藏身于他的所作所为中。
看一个人,应该少看他抒情性的言语文字,而应看他的实际行动。孔子曾说“吾与点也”,似乎是个向往个人享受的快乐小老头,但他的实际选择却与之背道而驰:为行道周游列国,颠沛流离如丧家犬。
苏子之为,迹近于此。譬如,他曾批评过贾谊不懂事,说他和朝廷上上下下谁都还不熟的时候,就冒冒失失指出朝廷的一大堆危机,不够世故,不通权变,好像他自己就是一个看到了问题却能忍住不说的人一样。实际上呢?他比贾谊还爱“放炮”,一见将萌之祸,即呱呱大叫,也不管朝廷内外爱听不听,看见百姓困苦,就琢磨能干点啥,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分内之事。比如,他在贬谪期间,听说岳鄂间有溺婴恶俗,心内不忍,当即给当地长官朱寿昌写信,信中虽然也对他多有奉承,但要旨却只有一个——教他做事。对于如何扭转这个恶俗,苏子可是开列了详细方子,只差明说要对方照着做了。稍有职场经验的人,恐怕都会对苏子这种天真做派捏把汗。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苏子可不像他在诗词里表现出来的那般“洒脱”,那般“聪明”,而偏偏那才是世人最想学的 。
其实,全身远祸,避苦趋乐,甩锅推责,得过且过,这是人之本性,不教而能,不学自会,实在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也没什么可效仿的,不合时宜、不党不阿、奋不顾身等“招灾引祸”之道,才需要念念不忘时时学习,庶几可于危难之时担当一二。翻翻历史,一旦惯于自我开解自我保护的人太多,则时势往往至于不可收拾,而不从流俗坚韧霸蛮的人多起来,则有望开出一片新天地。
人生实苦,学习苏子的自娱自乐自我开解,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普天之下全是“豁达洒脱”之辈,那也不见得是好事,到那时,难啃的骨头将无人去啃,难走的道路将无人去开辟。一个族群中如苏子一般的精英群体,一定要抗拒解脱的诱惑,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一个解脱的知识分子,就不再是知识分子,一个人人求解脱的群体,就是一个行将消失的群体。多学习苏子的另一面,多一点不合时宜、永不放弃的人,“犯其至难而图其至远”,社会的前景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