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沦为纯粹的手段时 恐怖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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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胜金

    在看过的电影里,严格来说不属于恐怖片的《启示》带给我最深的恐怖感。这部片子由梅尔·吉布森执导,讲述在玛雅文明行将崩溃前,一个猎人被另一个部落的人抓去献祭,最后成功逃亡并反杀敌人的故事。片中如纪录片一般展示出来的人祭场景,让人如坠噩梦,看完电影后的好长一段时间,这种感觉都萦绕在我心头无法散去,这也让我想要弄清楚,这种恐怖感是怎么产生的?

    仅仅是因为杀戮场景逼真吗?显然不是。有的战争片也有非常逼真的血腥场面,但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震惊,有时甚至会催生莫名的热血之感。为什么同是杀戮,给人的感觉如此不同呢?我觉得,除了叙事视角的不同,更大的区别在于,牺牲者是作为有主动性的人而死,还是作为完全被动的工具而死。后一种死,无价值,无意义,与加害者之间不可沟通,甚至无法敌对——你不会把杀鸡杀鸭时它们的扑棱踢打当做敌对,而只会视为一种正常的、但也无需在意的条件反射动作,无非是多费点力就好了。这就是恐怖感的来源。

    深层恐怖从来不在于冲动、暴烈,而恰恰在于平静、稳定,仿佛“理性”到了极端,这种理性彻底断绝了被牺牲者与屠夫之间可能通过“情感”这一暗道相连接、相沟通的可能性。丧尸为什么格外可怕?因为它是不可说服的,你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你只是一坨食物而已。《沉默的羔羊》里的博士为什么格外可怕?因为他有理论支撑他的恐怖行为,他也是不可说服的。完全系统化的人为什么可怕?系统是非生命、不可沟通的,一个人的系统化越深,人性也必然变得越稀少,只要系统允许,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可以心安理得,不折不扣,和丧尸吃人一样不觉得有何不妥,更不会觉得需要抱歉。

    子路要废掉祭祀仪式上的杀羊环节,孔子却不赞同,因为“尔爱其羊,我爱其礼”,他老人家也是理性考量过后才坚持要杀羊的,而经过这样的合理化,羊的命运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与之相比,齐宣王看见有人牵牛去衅钟,因不忍之心而要他把牛换成羊,在人看来,这样的决定未免矫情,但若牛羊可以投票在两人中选个最恐怖的人,恐怕非孔子莫属了。

    在本剧中,以人为祭品,是要取悦神。而神,却是人类面对变幻莫测无法沟通的自然时想象出来的。残暴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沟通。而神,虽然具有巨大的力量,却是可以沟通的,譬如:只要杀足够多的人献祭,它就停止灾害,这对于统治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既可以借神的力量吓唬别人,也可以借别人的生命来讨好神。于是,这荒谬的现象就一直在人类历史上存在了不知多少年:为了逃离不可沟通的暴烈自然这一噩梦,人类“理性”地将一部分同类视为非人,视为神的食物,让他们承受全人类的恐惧。而当人沦为纯粹的手段,并且无力挣扎时,最深的恐怖就开始了。

    什么时候这种恐怖感会消失呢?那就是抗争开始的时候。当片中主人公虎爪跳下瀑布,生命安全暂时有了保障、猎与逃的关系暂时中止的时候,他第一次对着捕猎他的人说话了,说的正是一段宣示性的话语:我叫虎爪,是火石天的儿子,我是个猎人……猎物是不会说话的,猎物只有嚎叫,而这嚎叫,对于猎人来说没有语言上的意义。因此,在虎爪作为猎物存在的时候,他和猎人之间自始至终是没有交流的。

    但是现在,他开口说话了,而他们不得不听着,不得不看着:无名无姓的祭品消失了,有名有姓的人出现了,他重新获得了主体性,他和瀑布上的人是平等的了,作为人所拥有的智慧、勇气也随之在他身上觉醒了,于是,他从单纯动物性的逃亡,转向了有计划的反击,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恐怖消失了,热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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