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棵桃树下热泪盈眶

万宁

夜里八九点钟进入山门，车在路上绕来拐去，山里的寂静，无限延伸的前方，就这样笼罩过来的，除了浓浓夜色，便是莫名的忧郁，其实神农谷来过好多回了，都不明白这种惶惶无期从何而来。好在月光下的神农湾酒店及屋顶上的两头神鹿安抚了这一路的疲惫，周围湿润的空气似乎又给了意想不到的安稳。睡梦枕着潺潺而动的桃花溪，在这个七月的盛夏，清凉浸透过来，呼吸贴着山谷，一个深度睡眠，如期而至。

多年来，在夏天热得难耐时，就想往神农谷里躲，就想置身在青山碧水中，假装做个神仙，什么都不想，只是凝视与静默。这里是罗霄山脉中段，东连井冈山，南接八面山，北抵武功山，据说还是南岭山脉北麓，是南岭山地向湘中丘陵过渡的边缘地带。放眼望去，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在楠木坝珠帘瀑布，空气负离子含量，使得一个内向的人也会雀跃，甚至张大嘴巴，大口吸氧。此时，细密的水珠，涧水间拂过的山风，穿行在人群中，掀起一浪一浪的欢笑，婉转跳跃在哗哗的瀑布声里，如同天籁，自然的天性在嘹亮中释放。释放之时，我会一厢情愿地痴想，就做这森林湿地上的一棵树一株草，荡漾在清洁舒适的空气里。

这样想的时候，车子载着我们沿着桃花溪，翻山越岭，来到十都镇的一个果园。桃树林漫山遍野，在蓝天白云下，果农们正在摘桃、装箱，空地上摞得高高的纸箱上，印着“炎陵黄桃，桃醉天下”。这些桃子在这高山上，迎风沐雨，汲水纳气，出落成仙果的模样。其实每颗黄桃，都藏存着炎陵的春天与夏日，从三月桃花红艳山野开始，到绿叶树枝间挂出的青果，星光、晨曦、山岚给它们披上露珠，阳光、雨水、山风给它们滋补能量。看到拖黄桃的车队，正往山外飞奔，恍惚之间，觉得这整车整车往外拖的，不是桃子，分明是炎陵高山上的负氧离子与青山碧水。

坐在一棵桃树下，忽然就热泪盈眶。黄桃丰收的景象，撞到了我的泪腺，我耳边响起一位熟人的声音，桃醉天下，是炎陵黄桃的桃！两年了，媒体铺天盖地从各个角度采写着他，而我却从未写下一个字。因为不敢，或者始终不相信，他不在人间了，不在炎陵了。

所有的文字都把他写成了英雄写成了时代楷模，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位兄长与朋友，一位同事与领导。都不记得是哪一年，他还在茶陵县法院工作时，在一群人当中认识他，之所以与他攀谈，仅仅只是他工作的地方，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大院。他烟不离手，谈吐诙谐，旁边他漂亮的女儿鬼怪精灵。世界暗藏玄机，几年后，他居然成了我单位的一把手。他工作起来游刃有余，报告作得掌声阵阵，那都是些切中要害、具体实际的内容，当然他偶尔会来一段孔子、老子或韩非子的话，中间还会带几句攸县俚语，弄得台下寂静无声。有人扯住我，问他说什么？中国语言博大精深 ，作为攸县媳妇，多数情况我也只能蒙。蒙对或蒙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报社那几年风生水起，于是，更重的担子压到了他肩上，他成了炎陵的县委书记，一干就是八个年头，最后，他的生命也终结在了这块土地上。

还记得那个晚上，报社的工作群里惊起一阵巨浪，有人报告了这个消息。我坚信这是谣言！因为头一天感恩节里，我发去了祝福与感谢，他亦回复了感谢与祝福。一个人明明活生生地存在着。可是当四面八方都重复着这个谣言时，这个谣言竟然就是真实的。他倒在了扶贫一线。那个周末他本是要回家的，他妻子在这个周末生日，他答应了要回去。周五下午接到通知，炎陵脱贫验收就是这两天，于是，他的这个周末留在了炎陵，而且永远地留了下来。我在新闻报道中看到他生命里最后的一段视频，一个关于脱贫工作的会议，他有一段讲话。那刻，疲惫已把他淹没，似乎所有精力都已耗尽，尽管他仍在讲话，声音却已飘在了身体之外。这是那天的上午。会后，与他一起午餐的人说，他吃得很少，一小碗面条就吃了几根，接着，就在这个11月末尾的午后，他倒下了，以心口绞痛的姿势倒下了。一个55岁的生命突发心梗。

炎陵脱贫验收成功了。他想过各种可能，就是从未想过他会不在现场。这些年，摘掉千百年来扣在炎陵人民头上的贫困帽，是他日夜奋斗的事业。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他怎么可能不与他的同事与他的乡亲一道见证？可是这一刻，他只能在遗像的框框里，含着微笑，静静注视。我除了在媒体的报道中，还在乡亲们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好多关于他跋山涉水在乡村、果园、农户中的照片与视频，泪目中感慨他并没有离开。就像此刻，我坐在桃树下，闻着浓浓的黄桃香，在青山碧水间，在果农们的笑脸上，看见了他的笑脸。炎陵人亲切地称呼他黄桃书记，说他为扶贫而来，又为扶贫而去。当年，在炎陵的高山上，村民们也种了梨子、柰李、黄桃，只是这些水果困在了山里，根本销不出去。急老百姓所急，在他这里是实打实的，炎陵10个乡镇122个村庄，来来回回，他走了好多遍，他就想知道炎陵的海拔、气候、土壤最适合种植哪种水果。经专家论证，黄桃种在这，实实在在成了仙桃，红心黄肉，鲜嫩多汁，香甜脆口。最初的那些日子，黄桃飘香了，村民们四处吆喝，这是十都黄桃、这是中村黄桃、这是沔度黄桃、这是……都夸耀自家的最好吃。他轻轻一笑，说黄桃不分乡镇，都是炎陵黄桃。为此，他四处奔波，还为黄桃销售代言。有人说他，他坦坦荡荡，说为老百姓站台，怕什么呢？炎陵黄桃如他所料，红遍大江南北，成了全中国乃至海外七月里人们最爱的水果。

依稀记得三年前，在神农谷的桃花溪边，我们坐在猕猴桃藤蔓架下的石墩上聊天，他指着远处还未建好的神农湾酒店，说下次要写作，住这儿来。没有想到，我真的来了，在神农湾写下的这些文字，竟是写他，炎陵人民最好的县委书记——黄诗燕。忽然就是忆起，那晚进入山门的寂静，原是一种肃穆。黄桃熟了，巍巍群山也在缅怀也在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