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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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开林

    民国初年,袁世凯决定聘请康有为担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力辞不就,还放出狠话来:他要是修《清史》,袁世凯必入贰臣传。这就让袁世凯浑身不自在了。于是袁世凯退而求其次,请湘绮老人王闿运出山。虽然王闿运以嘲弄的语气质疑“瓦岗寨、梁山泊也要修史乎”,但是他并未回绝。不少学者对此大惑不解,章太炎致信刘揆一,即吐微词:“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王闿运去世后,版本学家叶德辉所撰挽联则暗含讽刺:“先生本自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意思是,王翁若早死五年,即可名节两全。当年,有好事者按捺不住好奇心,揣着这个疑惑,直接就教于王翁:“公已八十三岁高龄,夫复何求?如今折身事袁,为其下属,似不值得。”王闿运的回答既令人解颐,又令人释疑:“做官是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如今老聩,百事莫办,只得找件最容易的事情做做。”

    孔子曾郑重告诫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但人老了,往往耐不住寂寞,总想掺和点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出昏招。这也正是庄子“寿则多辱”一语隐含的深意。王翁受累于弟子杨度,杨度要借重乃师之盛名,为自己多捞些政治资本,因此擅自在劝进书上代为签名,实违王闿运的本愿。在大是大非上,王先生劝杨度不可犯傻:“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弟可功成身退,奉母南归,庶几免乎,抑仍游羿彀耶?”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这位龙心未餍的大总统打消称帝念头:“……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当时,袁世凯哪里听得进逆耳之言?

    王闿运一生风骨不肯让人,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绝不肯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视之为鄙夫,再加上国史馆的经费、工资迟迟不能到账,遂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胜其辱”之感。恼怒之余,他将国史馆馆长的印信寄存在弟子杨度处,未向袁世凯辞行,就一驾风回了南方。

    当初,王闿运北上赴任,在武昌的题襟会上,意气洋洋,所作诗句“闲云出岫本无意,为渡重湖一赏春”,至此仅兑现了一小半,折损了一大半,春意若有实无,秋风萧瑟倒是一点也不假。

    王闿运晚年,本不足道的周妈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周妈帮他料理衣食住行,检寻书籍文章,还帮他出恭后揩污,是个不可或缺的好帮手。王闿运到国史馆就职后,报章上时不时敲打和调侃周妈。上海《时报·文艺周刊》载有长篇小说《周妈传》,明道湘绮老人无周妈,则冬睡足不暖,日食腹不饱。《益世报》刊文更模仿湘绮老人的口吻说:“周妈,吾之棉鞋大被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顺天时报》记者更讽示周妈幕后干政,国史馆官以贿成。于是王翁自弹自劾,递上辞呈:“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闿运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须臾离女仆周妈。而周妈遇事招摇,可恶已极,致惹肃政使列单弹奏,实深惭愧,上无以树齐家治国之规,内不能行移风易俗之化。”

    章太炎有两句点评,算是道破谜底:“湘绮此呈,表面则嬉笑怒骂,内意则钩心斗角。不料八十老翁,狡猾若此!如周妈者,真湘绮老人之护身符也。”

    有则轶事流传甚广。王闿运初抵京城,袁世凯示以高规格的恩宠,不仅陪他游览三海,而且召集百官,设宴为这位文坛耆宿洗尘。吃完饭,袁世凯与王先生聊天,礼信周至,状极谦卑,王先生则以“慰亭老世侄”称之。返回客栈的路上,王翁对随行的弟子说:“袁四真是个招人喜欢的角色啊!”马车经过新华门,他抬头喟叹道:“为何要题此不祯不祥之名?”同行的人大吃一惊,赶紧问他何出此言。王翁说:“我人老了,眼睛也昏花了,那门额上题的不是‘新莽门’吗?”王翁真够机智俏皮的,“莽”字与繁体的“華”字的确有点形似。西汉末年,王莽发动宫廷政变,改国号为“新”,猴急鸟躁地过了一把皇帝瘾。可他惨淡经营的十五年短命王朝旋即崩盘,他本人也被绿林、赤眉搠翻在地,好个莽爷成了无头之鬼。王先生话中藏话,弦外有音,暗示袁世凯若蓄意称帝,其下场很难好过王莽先生。

    (原载《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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