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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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胡栋华

    一位粗壮的汉子,拿着一根精细的唢呐,走在天地间,行在山水中,在苍茫的人生边徘徊,在脉脉的斜晖里立定,这本身就是一幅极撼人的画面。

    他眼睛一闭,脑袋一昂,腮帮一鼓,唢呐便呜呜地响起。仿佛世间所有的悲喜、人间所有的烦忧,都聚在一起,凝成浓郁的一团,在那小小的铜哨里鼓作一气,从那豁达的喇叭里喷涌而出。

    那是空蒙蒙的天的呐喊。

    那是茫苍苍的地的呼唤。

    那是郁莽莽的山的诉说。

    那是浩荡荡的河的呜咽。

    它高亢,欲冲破层层羁绊,直抵天庭。

    它粗犷,配得上这粗粝的大地和起伏的人生。

    它哀婉,倾诉着对这方水土和万物的无限爱恋。

    它悠扬,表达着对坚韧而喜悦的生命的万般柔情。

    它忘情地独唱,尽情宣泄着日子的艰辛和节日的喜乐。

    它闹腾地吹打,领着婚丧嫁娶的队伍,引着浩浩荡荡的生活,永远向前……

    人是聪颖的,而这聪颖又带来大的悲欣,常常把那颗小小的心塞得满满,需要更多的东西来承载、来排遣、来宣泄。在所有的形式里,音乐是最直接的一种。在所有的器具里,乐器是最美妙的一种。于是,在这个诗经的故乡,也激昂地响起唢呐的悠扬。

    在所有的乐器里,唢呐是最接近人声的一种,在性格上又最接近陕西人。它从不扭扭捏捏,总是直截了当;它决不低声下气,总是高声粗嗓;它永不羞羞答答,总是畅快淋漓。于是,在这个雎鸠和鸣的地方,总是热热闹闹地响起唢呐的欢唱。

    唢呐由波斯人发明,从西域传入。然而,正如佛教由印度人发明,从西南传入后,便被中国人改造了,于共同的人类的大悲苦中,加入了中国人的通达和玄悠。当唢呐凯歌高奏走进中国,便走进了中国人的生活,沉浸于中国人的情感,琢磨出中国人的心思,沾染上中国人的民性,并在不同的地域,吐露出不同的性情和声色。

    唢呐是高亢的,然而,陕北的唢呐更高亢,因为这里的皇天更高,响彻着天宇的闪电惊雷,荡涤着世间的人嘶马欢。

    唢呐是宽广的,然而,陕北的唢呐更宽广,因为这里的黄土更厚,沟壑纵横,梁峁交错,人行其间,畜出其里,物化其表,事衍其上。

    唢呐是深沉的,然而,陕北的唢呐更深沉,因为这里的人生更跌宕,北拒匈奴的刀光,南守帝乡的剑影,在这富饶又贫瘠的土地上绵延千年。

    唢呐是激昂的,然而,陕北的唢呐最激昂,因为这里的风物更凄苍,胡汉的进退,农牧的交错,政权的更迭,人事的轮转,在这片苍茫的广袤里铺展开来。

    唢呐的本性是喜悦的,只是,中国人在这喜悦里,加入了生活的哀音,而陕北人又于这哀音里,注入了更深邃的生命的悲怆。对生的渴求、对爱的向往、对家的眷恋、对爱的宣泄,都吐在这粗狂的喇叭里了。与命的抗争、与苦的周旋、与难的相持、与寂的对峙,都吼在这嘹亮的唢呐里了。

    一个陕北汉子需要什么呢?他高兴时,唢呐帮他吹起《四海春》;他悲伤时,唢呐为他奏着《苦伶仃》;他顺畅时,唢呐里响起《西风赞》;他困顿时,唢呐里传来《千声佛》。

    一个陕北女人期待什么呢?她在悠扬的唢呐里等着自己的情郎;她在喜庆的唢呐里走向婆家;她在热闹的唢呐里迎来儿孙;她在嘹亮的唢呐里低眉浅笑;她在年轻的唢呐声里慢慢老去。

    一个陕北老人需要什么呢?他出生时,唢呐就来到他的身边,悠扬悦耳,活泼欢快;他成家时,唢呐就来到他家里,亢奋激昂;他开业时,唢呐就来到他的店铺,热闹欢腾;他过寿时,唢呐就来到他村里,喜庆吉祥;他过节时,唢呐就来到他院里,欢天喜地;他要离开人世了,唢呐就来送他最后一程,凄婉悲诉,欲去还休……

    “唢呐来了!”一群孩子在高高的山丘上扬起一串喊,忽然间,一阵嘹亮的唢呐破空而来,一支热热闹闹的队伍出现在那沟沟坎坎边,一串歪歪扭扭的欢乐起伏在那梁梁峁峁上,一队扎着白羊肚手巾的憨厚男人吹鼓了腮帮,吹圆了眼睛,唢呐千回百转,锣声左顾右盼,鼓点前后跳跃,围观的人呆呆地立着,忘情地听着,他们的欢乐就在里面了,他们的愁苦就在里面了,他们的眼泪滚落在里面了,他们的日子湿润在里面了……

    一只蝈蝈在陕北人家的炕头上幽幽叫唤,一只灰鹤在黄河岸边对天长鸣,一个陕北汉子在他屋后的塬上吹起唢呐,那不同的声音里,有相同的东西吗?

    有!你仔细听,那都是一曲撼魂动魄的生命之歌!

    蝈蝈和鹤只会用嗓子,而陕北人还会用唢呐。

    唢呐,是人的另一副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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