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志》惹起的笔墨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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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开林

    王闿运著作等身,光是经学方面的研究专著就有十多种,但他最为人艳称的杰构偏偏是一部历史著作——《湘军志》。

    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湘军攻陷江宁(今南京),太平天国土崩瓦解,使命达成之日,就是湘军解甲之时。那些以千万人鲜血染红顶戴的湘军高级将领,陆续被清廷擢拔为总督、巡抚之类的封疆大吏,从此极情尽兴地享受富贵荣华,十余年出生入死,一朝获到高额补偿。然而好日子过起来总是快如白驹过隙,他们这才拍打后脑勺,猛然察觉,当时起义之人和殉难之士已近乎湮没,传闻失实,功烈未彰,若要取信后世,就必须勒成一书。于是大伙儿决定找位名家来修撰湘军的军史。

    当时还有谁比王闿运更有资格接下此单?他是公认的硕学名儒,又与湘军将领多有交集,颇具交情,其文才和史才均属一时无二的隽选,最重要的是,曾国藩生前曾有过“著述当属之王君”的叮嘱。于是经吴敏树动议,郭嵩焘倡行,曾国藩的长公子曾纪泽主持,赍送了丰厚的润笔费(六千两白银)给王闿运。这一年是光绪元年(1875),王闿运四十三岁。按照王闿运的儿子王代功的《湘绮府君年谱》所记,王闿运“不得已而诺之”,意思是:他没法推托才答应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湘军志》总计十六篇,九万余字。大著杀青,王闿运感慨道:“修史难,不同时,失实;同时,循情。”“(史官)无故而持大权,制人命,愈称职愈遭忌也。”史官之笔就像阎罗殿上的判官之笔,轻重缓急之际,既可以使人一举超生,也可以使人万劫不复。何况他并非史官,却酷评诸多宿将,活着的人难免深受伤害。倘若他是势利之徒,念头一闪,笔头一转,以歌功颂德为能事,必能结欢于衮衮诸公,何愁没有好处源源而至?可是王闿运义不容情,在他的笔下,清廷官吏昏庸无能,湘军将领贪残成性。大将曾国荃和刘坤一,前者无异于市中之屠夫,后者仿佛是乡间之笨伯。大佬们恼羞成怒,纷纷跺脚黑脸,指斥《湘军志》诬枉不实。即使湖南巡抚陈宝箴盛赞《湘军志》,他也怀疑王闿运纯粹以个人爱憎驱遣笔墨。殊不知,王闿运认定“怀私文必不能工”,他是秉持公心才敢开罪大佬强梁。

    一代文豪王闿运读书破万卷,不可能不知道宋朝文人张君房的遭遇。张君房撰《乘异记》,故意贬低英年早逝的白稹,说白稹死后,被罚为鼋,托梦向友人求救。异日,友人乘船,从渔网中救下一只沙鳖,放生到江中。《乘异记》刊行后,白稹之子怒不可遏,守在汴梁的东华门外,把张君房拽落马下,痛殴暴打,逼迫张君房当众承诺,将《乘异记》毁版,才放过了他。《乘异记》只不过是一部虚构的笔记小说,作者编派熟人,尚且挨打;王闿运著史书,臧否的是依然健在的国家功臣,后果更为严重。

    事情果然越闹越离谱,那些原本狂恣跋扈的老干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给王闿运一点厉害瞧瞧。令曾国荃最恼火的是,金陵决战明明是他戎马生涯中最大的亮点,王闿运却轻描淡写,把太平军视为乌合之众,使其军功大为减色。曾国荃的门人怒于市而色于室,责骂王闿运不肯与人为善,专揭九帅的疮疤,专寻九帅的晦气,专跟九帅过不去。他们甚至捋起袖子要动粗,大有饱打王先生一顿而后快的意思。其实,王闿运的史笔已为曾国荃开脱不少,并未赶尽杀绝,既然曾老九不领情,王闿运也只能摇头叹息:“不知文之人,殊不可与言文!”因为《湘军志》一书,王闿运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这回连他的老朋友郭嵩焘也抹下面子,不复同情他的遭遇:“王壬秋《湘军志》,均取当时官场谣谤诋讪之辞,著为实录,以相印证,尽取湘人有功绩者诬蔑之,取快悠悠之口,而伤忠臣烈士之心,竟莫测其用意之所在。其颠倒功过是非,任意低昂,则犹文人习气。”王闿运不胜其烦,不堪其扰,终于妥协,将《湘军志》的雕版和部分成书交给郭嵩焘,因为后者是湘绅宿望,又是反对《湘军志》的领袖人物之一,任其毁弃。可是王闿运的蜀中弟子不畏强权,硬是将这部书刻印出来,使它广为流播,岿存于世间。

    在当时的局外人看来,王闿运文笔高朗,固然是文坛一世之雄,但他自信太过,喜好讥贬的积习难改,演义的痕迹较重。他托名彭玉麟,作《衡阳志》,峻节高士王夫之尚且被他刺了个满面花,何况他人。王闿运修的《东安志》遭人毁板,《桂阳志》也被人纠谬,可谓个性使然,在王闿运笔下没有完人,因此他逮住别人的过失就要议论一番,揶揄数句,这就招人恨了。还有一点,王闿运以霸才自许,以知兵自负,曾国藩却不为所动,这让王闿运颇感压抑和郁闷,一旦他有机会修《湘军志》,就难免要推倒一世豪杰,成就自家绝活。至于事实之出入,笔墨之详略,立论之偏正,就更有可议之处了。王闿运到底是不是“挟区区乡曲之怨颠倒是非”?恐怕只有他本人才心知肚明。

    对《湘军志》攻击火力最猛的是《湘军志平议》,由郭振墉(郭崑焘之孙)辑录,里面有郭嵩焘、郭崑焘兄弟的纠谬和评点一百多条,郭振墉引用官书私录逐条笺注。但有趣的是,曾国藩的弟子黎庶昌选辑《续古文辞类纂》,收入王闿运《湘军志》中的《曾军篇》《曾军后篇》《湖北篇》《水师篇》《营制篇》,对此书推崇备至:“文质事核,不虚美,不曲讳,其是非颇存咸(丰)同(治)朝之真,深合子长叙事意理,近世良史也。”司马迁字子长,这下算是挠着了王闿运心头的痒痒痒肉。

    嗣后,为了洗白湘军,曾国荃请王定安作《湘军记》,以求拨乱反正。两相比较,《湘军记》以《湘军志》为底本,翔实而缜密,若论史识、史才,差距则不以道里计,就连那些认定《湘军志》是谤书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王闿运是文字魔术师,能使读者生出无穷之兴味,这恰恰是曾国荃等人最抓瞎最无奈的地方。(原载《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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