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曾国藩晚年犹有立言之志。右眼失明后,他自承:“究其所以郁郁不畅者,总由名心未死之故,当痛惩之,以养余年。”恰在这种病况和心境下,同治九年初夏,曾国藩读到《范文正公年谱》中一个帖子,深以其见道之言为然。
范仲淹的帖子是这样写的:“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曾公读罢,在日记中写道:“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神药无效,奇门便出。曾国荃告诉兄长:“近闻点高灯愿心极有效验,且安置方位合法,可以明目,何不仿而行之?”又说:“狗肉良可已疾,试之未为不可,申夫极美之也。”狗肉能治眼病,可谓海外奇谈。同治九年八月初二,曾纪泽写信告诉父亲:“李佛生言,渠昔年在京染患伤寒病甚剧,病愈而两目不见,人教以食狗肉。试啖一碗,逾日而目光遽开,有黑影大于盂,往来飞动。又啖一碗,黑影缩小如豆。又啖二碗,豁然复明。此食品无损于人,其他益处甚多,大人能试食之否?犬色以黑为上,黄次之,花犬有臊气,不可食也。”四碗狗肉就能解决千古难题,信不信由你。曾国藩未必真信,但他不愿拂逆亲友们的好意,回复纪泽时这样写道:“犬肉苟可医目,余亦不难食之。惟宰杀难于觅地,临食难于下喉。”此则“四美具,二难并”也。
目暗,不宜用眼;头晕,不宜用心。曾国藩悲叹道:“心眼并废,则与死人无异,以是终日忧灼,悔少壮之不努力也。”同治九年五月,黄静轩教曾公学内视之法:静坐凝神,以目光内视丹田。要诀是“但凝空心,不凝住心;但灭动心,不灭照心”,更玄乎的是“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什么意思?“有生”即指“妄念初生”,“杀生”即指“立予铲除”。黄静轩说此功与孟子的“勿忘勿助”相通,曾公也说此功与朱子的“致中和”相通。理解上没有障碍,但诸念要空,诸觉要静,谈何容易。
黄静轩是道家养生学大师,著有《福寿金鉴》,曾公读毕,未予正面置评,读后感置换成一副对联:“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这仍属于孔子“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外延。从此,曾公日记中“静坐数息”四字就屡见不鲜了。为了配合练功,他在饮食上也作出了大改变,口味清淡,而且断荤。后来,有人送给他美味的八宝鸭,他也只是出于礼貌,“略一沾唇”。
同治九年五月,曾国荃致书兄长,妙趣横生,健康气息洋溢于字里行间:“迩来乡居,有人呼我为财主,则欣然以喜;有人赞我不装大,极和气,则欢然如配享圣庙一次。然则志气隳颓,于学业虽不大相宜,而于保体则得之矣。所望兄以优游自得之趣涵养天怀,勿以学问、文章、事业、勋名争胜于前一万年、后三万年,斯期颐之寿可必耳。”曾公读了老九的来信,心头不免苦涩:就算不再争,就算把一切都放下了,但身心早已透支,仍是去日已远,来日无多。
曾国藩遍寻名医、验方之后,发现靠谱的太少,唯有周虎文治眩晕症确有实效。病急乱投医的事,曾公也做过。两江总督署中有一位叫马昌明的守备,自称精于道家内功,能治疗曾公的目疾。具体做法是:两人对坐,马守备运气抵达曾公的五脏六腑,打通奇经八脉。从同治十年七月初九开始,曾公每日与马守备对坐三四刻钟,很少有间断。七月二十曾公日记:“马昌明来,与余对坐三刻许。至是坐十一日,而目光毫无效验。”这说明气功疗法又失败了。嗣后,曾公仍坚持了一段时间,八月初二:“马昌明来,对坐三刻许。自是坐二十一日之期已满,而目光毫无效验。”眼疾没疗效也就罢了,数日后曾公又患上了新病:“脚肿愈甚,常服之袜不能入,肥而复硬,且似已肿过膝上者。大约作文及看新书俱嫌用心太过,有损于血,而气不能运化,故致于此。”这年十月二十一曾公日记:“二更五点睡,梦中小解,竟湿被褥。甚矣,老年衰弱乃至此极。”尿床这种糗事,一般人都不会记入日记之中,曾公却并不讳言。几天后曾公日记:“五更醒时,腹胀欲泻,急起大解,而裤已先污矣。”小便失禁后又出现大便失禁。身体的局部失控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曾公自知大限将至了。
人生实苦,强如曾国藩,也不能例外。(原载《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