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咸丰年间,湖南巡抚骆秉章与幕僚左宗棠合作无间,共立奇勋,堪称佳话。当时不管外界存在多大的争议和阻力,骆秉章竭诚信赖左宗棠,待他为国士;左宗棠也奋力辅佐骆秉章,视他为明公。咸丰九年,永州总兵樊燮入京向都察院控诉左宗棠“劣幕把持”,发誓要将左宗棠送进班房。此案背景复杂,湖广总督官文在暗中操盘,欲施“一石二鸟”之计,将骆秉章同时拿下。危险关头,幸得翰林潘祖荫上奏咸丰皇帝,道是“左宗棠在湖南,关系事势甚大,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此言点醒了各方。正值用人之际,朝廷权衡再三,官文也斟酌再四,此案得销,樊燮被黜,左宗棠获准募练楚勇,嗣后一代名帅横空出世。
蒋志范著《清朝逸史》,存录了不少珍闻,读之古风扑面。其中有一则《左文襄面谏骆文忠》,专写左宗棠直谏骆秉章勿用私亲、二人推诚相待,足见左公临事不苟、骆公从谏如流。
话说骆秉章的宠妾有个同胞弟弟,跟随她来到湖南,捐钱弄了个佐杂候补的资格,赋闲已久,无事可干。宠妾原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她请求骆公赏派一个差事给弟弟做,骆公居然面露难色,向她交底:“这种事平常都由左师爷主持,我不方便向他启齿。”宠妾的念头未断,仍屡次在枕边吹风,骆公无奈,勉强应承她,待左师爷高兴时,找个机会说说,看看能否通融。
有一天,骆公与左公叙谈,言语融洽,于是他从容说起某人在佐杂班中赋闲蛮久了,似乎可以酌情给他安排一桩差事。左公闻言,默然良久。骆公又说:“实不相瞒,此人是小妾的胞弟,小妾向我聒噪了许多回,我迟至今日方才提及。我已探悉此人小有才能,行事也算谨慎。佐杂班中像他这样的人,听说多有差委,似乎不必因亲戚避嫌,独独让他受到冷落。”左公莞尔,对骆公说:“我今天很高兴,何不再赏我数盏美酒,喝个痛快?”骆公以为事情轻松谈妥了,便欣然命酒。酒到,骆公亲自为左公斟个满杯,左公一饮而尽,再斟再饮,三斟三饮。饮毕,左公搁下酒盅,起身长揖,对骆公说:“喝过三杯离别酒,左某从此告别大人!”左公言罢,立即催促家人打点行装,准备上路。
骆公惊讶错愕之余,赶紧问道:“先生何故告辞?”左公应声回答:“明白人不耐烦细说缘由。意见偶然不合,便当割席而去。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必多言。”骆公这下恍然大悟了,刚才自己为内弟讲情谋求差事,不妥啊!于是他起身改容道歉:“这事就算我没提。骆某倾心相任,从善如流,此心可质天日。先生千万不要因为一时误会萌生去意,以后一切倚重,骆某再不干涉了。”骆公赶紧叫左公的仆从放下行李,洗净酒盅,他说:“我还要与左师爷畅饮一番!”
左公从容坐下,即席慷慨致词:“现在是什么时候?南方大乱,戎马倥偬,如果中丞想维系人心,应该切实整顿吏治。倘若用人稍微有所徇私,就足以贻误大局。我确实知道佐杂班中某人小有才能,行为也谨慎,未尝不可以给他安排差事。然而中丞宜三思而行,安排他离开湖南去别处谋差为好,在省城只能委屈他,闲置一旁。万一因为派差的缘故,使官吏怀疑中丞顺从宠妾而徇私差委,怀疑左某顺从中丞的主意而为他安排位置。一旦落下口实,小人就会奔竞钻营,志士就会灰心丧气,以后将无一事可以办成!这就是左某决意辞别的原因,不忍心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中丞以失败收场。”骆公听罢此言,心悦诚服,感谢道:“先生真使我受益匪浅,骆某受教了!”两人欢饮而散。
如此看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也并非通行不悖的官场法则,在战乱时期,倘若主事者胶柱鼓瑟,就很可能事与愿违。左公晓以利害,骆公从谏如流,彼此识大体,顾大局,最终达成一致,真不简单。
多年后,左宗棠回复周开锡,关于如何与上司相处,讲过实话:“事上官之道,和悦而诤;如实不能感悟,则洁身以去可耳。”倘若骆秉章固执己见,左宗棠必长揖而去,一别两宽。
正史往往只提供“树干”,野史才提供“枝叶”。骆公与左公精诚合作,正史称赞他们“和衷共济”,反而不如野史细述一桩小事更能让读者见微知著。
(原载《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