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里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人情或还个礼性,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村以后,农友们看着我们还顺眼,抽了我家的烟,喝了我家的茶,便回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有鸡仔。这使我们家的鸡圈里迅速热闹起来,各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有一只鸡个头大,性子烈,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腾空而去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毋宁死的大志。
鸡仔长大以后,雌雄特征更加明显起来。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巴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翎,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金牌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如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戟,唱上一段《定风波》或者《长坂坡》,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跑几大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是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贲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肉虫。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伟岸的绅士风度实在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至少能够利己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为何好些人间绅士倒可能遇险便逃和见利先取?这公鸡感情不专放荡不羁,自然也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稍安勿躁恪守雌道。这一点大概也比好些人间男士更可爱。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那么它到哪里去了呢?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它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得其解,只能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那一天母鸡们怅然若失,也不怎么吃食,撒给它们的谷子剩留了许多,被一大群麻雀飞来吃了个痛快。
从此以后,鸡圈里少了一份团结与和谐。母鸡们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划得很小,只限于一窝同胞之内。凡是气味不对的他家骨血,就无缘受到爱护,双方处得再久还是形同陌路。这就苦了一只小黄鸡。它是新来的,在这里无亲无故,刚来时怎么也进不了鸡埘,一进门就被既得利益群体啄出门外。我把它强行塞进埘门,第二天竟发现它头上鲜血淋淋,被活活地啄去了一块肉,致使它两眼欲闭,步履踉跄,奄奄一息。
他鸡即地狱呵!没有明君的社会礼崩乐坏呵!我没法查出凶手,再气愤也没法查凶惩顽,唯一可做的事,是找来红药水和消炎粉,给这只半死的小鸡疗伤。我见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争食,又一连给它开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来些剩饭或谷子,让它单独进食。其他的鸡见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无法靠近过来,只能远远地看着小黄鸡吃香喝辣。
我们把这只鸡命名“小红点”,名字源于它头顶红药水时,脑袋上有鲜明的标记。我们没有料到的是,自小红点被我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以后,它怕鸡不怕人,亲人不亲鸡,在鸡圈里总是形单影只,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见人倒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来,不似其他那些鸡,即便见你是来喂食也会四散惊逃,直到你提着空盆离去,才敢一哄而上前来抢啄。每到黄昏,小红点也迟迟地不回鸡埘,一有机会就跑出鸡圈,跑到我家的大门口,孤零零地守候在那里,对门内的动静探头探脑,似乎一心一意要走进这张门,去桌边进食,去床上睡觉,甚至去看看电视。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当一个人而不想做一只鸡了。
(原载《天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