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房子已经建好了,有两层楼,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地处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由于我鞭长莫及无法经常到场监工,停停打打的施工便耗了两年多时间。房子盖成了一个红砖房,也成了我莫大的遗憾。
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的民宅大都是吊脚楼,依山势半坐半悬,有节地、省工、避潮等诸多好处。
墙体多是石块或青砖组成,十分清润和幽凉。青砖在这里又名“烟砖”,是在柴窑里用烟“呛”出来的,永远保留青烟的颜色。毫无疑问,中国古代以木柴为烧砖的主要燃料,因此青砖成了秦代的颜色,汉代的颜色,唐宋的颜色,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甚至锁定了后人的意趣,预制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有青砖的背景之下,竹桌竹椅才是协调的,瓷壶瓷盅才是合适的,一册诗词或一部经传才有着有落,有根有底,与青色墙体得以神投气合和水乳交融。
青砖是一种建筑象形文字,是一张张古代的水墨邮票,能把七零八落的记忆不断送达今天。大概两年多以前,老李在长途电话里告知:青砖已经烧好了,买来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这位老李是我插队时的一个农友,受托操办我的建房事宜。我接到电话以后抓住一个春节假期,兴冲冲飞驰湖南,前往工地看货,一看竟大失所望。他说的青砖倒是青的砖,但没有几块算得上方正,一经运输途中的碰撞,不是缺边,就是损角,成了圆乎乎的渣团。看来窑温也不到位,很多砖一捏一擦就出粉,就算是拿来盖猪圈,恐怕也不牢靠的。而且砖色深浅驳杂,像是杂交母猪生出了一窝五花仔。这能盖什么?给炮兵们盖一个藏身的迷彩工事?
老李看出了我的失望,也惭愧自己的大意,很不好意思地说,烧制青砖的老窑都废了,熟悉老一套的窑匠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工艺已经失传。他买的这窝五花仔,还是在邻县费尽了口舌,才请窑匠特地烧制出来的。
老工艺就无人继承么?他说老工艺赚不到饭钱。现在盖房子都用红砖,是因为红砖由机器生产,图的是价格便宜,质量稳定,生产速度快。红砖已经占据了全部市场。
那就退货吧。他更急了,说退货肯定不行,因为发货时已经交了钱,人家吃到肚里的钱还肯吐出来?
没想到建房一开局就砸了锅,几万块砖钱在冒牌的窑匠师傅那里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这口苦水,权宜变通一下,吩咐工匠们拿这些砖去建围墙,或者铺路,或者垫沟,伪劣青砖竟然成了半废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闻风而来,偷偷搬了些去修补他们的猪圈或者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看得生疑,只是不好说什么。
我记得城里有些人盖房倒是在采用青砖,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已经不是什么建筑用料,而是装饰用料,撇下运输费用不说,光是砖价本身已经让人倒抽一口冷气。如果我不打算建皇宫,就不能不接受廉价红砖的全面专政。我这才知道,眼下的怀旧成本已经高涨,传统倒成了富人的专利。市场规律逼迫穷人与富人在建筑美学上交换场地: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与水泥,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与石块。这有什么奇怪吗?正如穷人吃上鱼肉的时候,富人倒是点上野菜了;穷人穿上了皮鞋的时候,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布鞋了……市场正在重新分配人们的趣味与习俗。
我曾经在一个座谈会上说过:所谓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欲望。情感多与过去的事情相联系,欲望多与未来的事情相联系,因此情感大多是守旧,欲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个人好色贪欢,很可能在无限春色里见异思迁——这就是欲望。但一个人思念母亲,决不会希望母亲频繁整容千变万化,即使母亲到手术台上变成个大美人,也纯属不可思议,因为那还是母亲吗?还能引起我们心中的一丝心疼吗?——这就是情感,就是人们对情感符号的恒定要求。也许我们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无法减速和刹车的经济狂潮正在铲除一切旧物,包括旧的礼仪,旧的风气,旧的衣着,旧的饮食,旧的表情以及旧的砖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使我们欲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向往太多而记忆太少,一个个都成了失去母亲的文化孤儿。
人终究是人。人的情感总是要顽强复活,即便是在欲望的风暴之下,一不小心还会有冬眠的情感种子破土生长。也许,眼下都市人群里的某种文化怀旧之风,不过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萌动的商业价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开发着情感,推动了情感的欲望化和消费化。他们不光是制造出了昂贵的青砖,而且正在推销昂贵的字画、牌匾、古玩、茶楼、四合院、明式家具等等,把文化母亲变成高消费价码下的古装贵妇或古装皇后,逼迫有心归家的浪子们一一买单。
对于市场中的失败者来说,这当然是双重打击:他们不但没有实现欲望的权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记忆的权利,只能站在远远的价格隔离线之外,目光无法抵达贵妇或皇后的慈容,无法抵达自己曾经熟悉的家园。
我也无法抗拒这种打击,最终只盖了个红砖房子。
(原载《天涯》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