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鑫森
农历春风节一过,八百里洞庭的休渔期开始了。在节后的九十天里,严禁下湖捕鱼。渔民们白天修补船、帆,织网、补网,调养鸬鹚,与风浪生涯暂时小别,日子就变得平静而安闲。剪草镇邬家村的老少爷们,天一落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邬海蛟邬爷的家。
邬家村位于洞庭湖的南水湾,各家住得相对集中,只有邬爷家置放在一个较远的土丘下,丘上树木葱郁。一圈围墙高过人头,内有一排五间的青砖青瓦平房,还有一口池塘。邬爷和老妻朝夕相守,独生子大学毕业后到省城安家立业,另起炉灶了。湖区湿气重、气温低,邬家接待客人的堂屋里,必有老柴蔸燃在火塘,暖烘烘的。大家之所以愿意来邬家,一是邬爷虽刚到花甲,但辈分高;二是邬爷是驯养鸬鹚的高手,人称“鸬鹚邬”,本村和外村用来捉鱼的鸬鹚,不少都来自这里;三是邬爷热情、大方,客人来了,有酒有茶有烟招待,还特别会“摆古”,上天文下地理,一肚子奇闻趣事。
邬爷有异相,头大、鼻高、眼小、下巴前倾,眼虽小却目光锐利如刀,下巴上长一撮黑红的山羊胡子。
邬爷说他家的鸬鹚之所以有勇有谋会捉鱼,是品种好、基因优,延续了一两百年的“香火”,它的先祖就属个中豪杰!
众人笑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邬爷呷口酒,说:“我家鸬鹚的先祖,最有名的,叫做乌帅。”
“和邬爷同姓?”有人问。
“我的姓比它多一个反包耳。鸬鹚古称墨鸦、鱼鹰,又称乌鬼,因它羽毛乌黑,还带点绿色的金属光泽。关于乌帅就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们想听吗?”
所有的人竖起耳朵,再不说话。
“乌帅体型大,嘴长而曲如钩,如两把锋快的弯刀;那双鬼眼,寒光闪闪;它又力大无比。那一年冬,我的老祖宗和同行下湖捕鱼,急性的人先赶鸬鹚下水,出水入水竟无所得。有血气方刚的人,脱衣泅水去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深水下,大鱼互咬其尾,层层叠起来,从顶上到四周,围筑成城,固若金汤,小鱼被保护在城中。没法子破城,自然捉不到鱼。”
邬爷抽出一根纸烟,马上有人给他点燃了。邬爷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
“我的老祖宗听了,哈哈一笑,把乌帅放下水去。还告诉那个泅水的人:‘你喝几口烈酒,再去看看城是怎么破的!’”
“城是怎么破的?”
“乌帅先沿城巡看,发现鱼嘴咬鱼尾的地方有缝隙,先用嘴插进去,再将头也挤进去,横绞直捣、乱啄乱咬,挤在一起的小鱼受惊了,胡乱奔逃,大鱼也受不住这股内力,于是城破。船上人见湖波陡起,知乌帅得胜,把鸬鹚通通赶下水去叼鱼。小鱼,一只鸬鹚就可叼起;大鱼呢,它们同心协力,咬的咬尾,咬的咬腮,咬的咬鳍,把鱼抬出水面,各船皆满载而归。你们说,乌帅厉不厉害?我家的鸬鹚是乌帅代代相传的血脉,当然不同一般!”
有人还想问邬爷,除鸬鹚的遗传基因之外,驯养上还有什么妙法?
邬爷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该上床睡觉了。”
大家赶忙起身、告辞。
……
剪草镇镇长惠大为忽然接到匿名电话举报,说邬海蛟每夜三更后,都驾船去湖上用鸬鹚叼鱼!
惠大为年轻有为,虽然上任不到两年,但早闻邬爷的大名和不错的口碑,怎么会在休渔期犯规呢?那是要受到重罚的!他决定一个人悄悄地去邬家私访,调查了解情况。
“邬爷,不速之客冒昧登门,打扰了。”
邬爷正在修补一张网,忙迎上前,说:“惠镇长,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有人告我的状了,是不是?”
邬爷先去关了院门,说:“我先让你看个稀奇。”他从池塘边的一个棚舍里,抓出一只体型很大的鸬鹚,真的是威风凛凛,翅羽如铁,嘴曲如弯刀。
“这是个可以领兵挂帅的角色!”惠镇长双眼一亮,说。
“但我从不让它去叼鱼!”
“为什么?”
“你马上会明白的。”
邬爷放下鸬鹚,拿出一张小型新网,再在池塘沿岸的水中,插上长竹竿,把网布好。又从厨房的水池里抓出两条鲤鱼,丢到入水的网中。鱼虽在网中,泅水后不见踪迹。
惠大为满脸疑惑,不知邬爷要干什么。
邬爷做好了这些准备工作,接着,拿来一把异形刀,中间是扁平的短柄,两端嵌的是薄而长的刀片。他把短柄塞进鸬鹚的嘴里,再用粗粗的橡皮圈缠紧套牢,然后顺手把鸬鹚丢到塘里。鸬鹚很机警地游了几步,猛地扎入水中,好一阵才浮出水面,再跳上岸,来到邬爷脚边。邬爷蹲下来,松开橡皮圈,取出刀子,再拿块鱼肉塞进鸬鹚的嘴里。
惠大为忽然发现,有破了的残网漂出水面。鲤鱼在网外的水面欢快地一跃而起,划出很好看的弧线。
邬爷说:“有人发现我驾船夜出,是真的。但不是去偷偷捕鱼,是去切割外乡人到这个地方来非法捕鱼布的网!布网的当然不在现场,待网里装满了鱼,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收网。但我这样做,也是个秘密,歹人知道了,岂肯饶我?”
惠大为说:“你放心,我也会三缄其口。但你也要受点委屈,我不能公开嘉奖你。”
“那是小事。哈哈、哈哈。”
“用鸬鹚衔刀割网,你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邬爷仰天又是一串哈哈,说:“请到堂屋去喝茶、说话。婆婆子,煮茶呵——”
屋里马上回应:“好——嘞!”
(原载《湘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