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汉其人其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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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聂鑫森

    时间的行进速度太让人惊诧,我家排行老四的弟弟聂鑫汉,居然年满六十,欢欢喜喜退休了!

    几十年来,我一直称他为“老四”。

    老四这一生,没离开过湘潭。他干过多种职业:当过小学的代课老师,任过公营中药店的经理,在市医药局从事过宣传工作,在市地方志办公室任过编辑,而后又调入市文联供职。他和我一样,从小到老,喜爱读书、写作、练字、画画,这种业余爱好的坚持,最终让他进入文艺单位,可称之为“人归正传”。

    他比我小了八岁。为人忠厚,性格却很开朗,开朗中又带着急躁,喜欢说喜欢开玩笑,和人打交道又随和又诚笃,故他的朋友很多。朋友有什么事要他帮忙,他应声而答,全力以赴地去办,办得成与办不成,人家都领情。

    我年少就揖别湘潭,时为1965年秋,工作于相邻的城市株洲。我只能在休息日、节假日回来探看家人。株洲与湘潭虽相距只有四五十公里,但在几十年前交通不发达时,只有三种回家的方式:坐轮船于湘江,需近三个小时;坐火车,有一个多小时够了;坐长途汽车,则要两小时上下。这辈子我曾多少次回湘潭?记不清了,但记得鑫汉只要知道我回家的准确信息,他总会去码头、火车站、汽车站迎接我,有时他还会领着满弟老五一起来。他们一看见我,就大声喊:“大哥——大哥!”听得我心头发热、眼睛发潮。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城湘潭住家主要是烧煤做饭炒菜,因用煤有计划限量,炉火只能早生而晚熄。生火需要生火柴,但也供应紧张。那段岁月我工作于株洲木材厂,每人每月有一百斤生火柴的指标,付款一元一角即可。我回湘潭时,肩挑着干柴去码头,然后登上轮船。几个弟弟总会站在码头边等着我,当船靠了岸,他们一齐跑上前,要帮我拿行李、挑柴担。那时他们都还小,老四抢着去挑柴担时,怎么也站不起来。我说:“还是我来挑吧。出了码头,我招待你们去吃油粑粑、糖粑粑。”他们一齐欢呼起来。

    春秋更替,我回湘潭,除看望家人外,还喜欢去访书、买书,新华书店、私营书店,还有街头巷尾的书摊,总要去逡巡一番。鑫汉对这些地方很熟悉,兴致勃勃地陪着我东寻西觅。记得2002年的一个冬日,他陪我去访一家叫“万卷图书”的私营书店。因书店生意萧条,顾客很少,老板为节省开支,连空调也没有开。外面正下着雪,朔风乱吼,在店堂里寻书,十指僵硬。两个小时过去,我们却有斩获,发现了不少好书。书价也便宜,都可以打折扣。回家时,老四执意替我提着几大包书,还不停地问我为什么要读和收藏这些书。我曾为这次购书写了一首七律《马年冬日,访湘潭“万卷图书”店,购书唯吾与四弟鑫汉》:“雪飘门外风满楼,谁肯此中久驻留?万卷图书皆折扣,一街麻将正搓揉。知音寂寂休言少,天地悠悠未有头。不启空调何用问,手僵脚硬冷嗖嗖。”

    我还喜欢去访湘潭古城的历史遗迹和名胜地,鑫汉自然是最好的向导。雨湖、杨梅洲、石子垴、望衡亭、唐兴寺、海会寺、昭山、秋瑾故居、刘烈士祠、文庙、小东门……从一种古典、雅秀的氛围中,可以体会历代的兴衰、人事的更替以及对当下生活的观照。我们常会谈到小说、散文创作中的文化品位,谈到作家应具备的安详心态,谈到文学语言的象外之象、意外之意。

    如果在寻访中,碰到有小茶馆,我们往往会进去叫上一壶茶,细品慢啜。我们悠闲地聊天,也听邻座的茶客们说些家长里短的故事,十分惬意。有时走累了,会寻个小酒馆,叫几碟菜,好好地喝几杯。酒过三巡,老四会说起一些朋友到了关键时刻,会为了个人利益,不惜干一些为人所齿的“肖小”(小人)之事,显得很痛苦。于是,我便讲些古今范例,开导、劝慰他,他也就开颜一笑,心归平静。我曾写了一首诗,并以毛笔书写后赠他。诗云:“人海茫茫面不真,世情参透几成空。多年朋侣藏肖小;旷世文章有妙音。笔走骄龙窗正曙,怀容大壑气犹清。相逢伯仲金尊酒,秋雨春风论古今。”

    鑫汉写的新诗、散文、小说,在各处报刊发表。他的小说背景,多是古城湘潭的小街小巷,此中的底层众生,常是他倾情描写的对象,我很欣赏。他还写过一本谈中国象棋、围棋文化的书,出版面世后很受欢迎。

    因为父亲好读书、操习书法,而且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我们从小就受到他老人家的督教。鑫汉也喜欢在写作之余练字、画画,几十年一直坚持不辍。记得十多年前,他为了画鱼,家中置办了大玻璃缸,里面养着鲫鱼、鲤鱼、草鱼,得闲了就坐在缸前默默地观看,默记鱼的各种姿态,还会用笔在本子上写生。我借用李白的诗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略改几字赠给他:“相看两不厌,只有缸中鱼。”他听了很高兴,说:“天天看鱼,鱼也看我,我知鱼之乐,鱼亦知我之乐。”

    这几年,他专攻画鳜鱼。鳜鱼是淡水鱼中的名品,肉质美,口感好;在水中则有一种豪杰气象。古人诗中常有描写,如“桃花流水鳜鱼肥”便是。“鳜”与“贵”同音,历代画家也常撷之入画。老四画鳜鱼,纯用水墨,浓、淡、干、湿,奔、行、跃、止,姿仪生动。他还喜欢画成群的鳜鱼,配景多为桃花、枫叶、桂花、芦苇、水草,尺幅又大,或四尺或六尺整宣,境界开阔,气势雄浑。

    我说:“许多画家以鱼为主角作画,多为小幅、中幅,老四你敢画大幅,我很欣赏。”

    他常邀我在鳜鱼图上题字,我亦欣然挥笔濡墨。我开玩笑说:“你的画好,我的字丑,正应了‘佛头著粪’这句成语。”

    他说:“大哥怎么题字,我都喜欢。”

    于是,我想出一些句子题上去。两条鳜鱼的画,题“相濡以沫”;三条的,题“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四条、五条的,或题“和为贵”,或题“贵胄之家”;成群结队的,题“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母亲在世时,看见我们的这种合作,总会笑得灿烂,说:“兄弟间就要有这种亲热劲,从小到老都要这样。”

    我曾写了一首词《少年游·读四弟鑫汉鳜鱼画》:“难忘年少雨湖边,垂钓鳜鱼鲜。吹绵柳老,寄情砚阔,水墨兴无前。三条五尾风波里,亮剑战犹酣。焦湿浓淡,奔行跃止,佐酒可烹煎。”

    父亲早归道山,母亲也在九十岁时辞别人世。我依旧常回湘潭,去和弟弟们欢聚。休息日,由儿子驾车,载着我们一家,五十来分钟就到了。从起点到终点,鑫汉打手机最勤。

    “大哥,出株洲了吗?”

    “大哥,到易俗河镇了吗?”

    “大哥,过湘潭大桥了吗?”

    “我们在家门口等着你们!”

    (原载《湖南艺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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