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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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国藩故居富厚堂 老贡 摄

    胡栋华

    过了八月,时令有些晚了,车子经过荷叶镇,穿过荷塘村,两边池塘里的荷大多已经萎去。我一路思考着的问题,依然蹙然在眉:“百无一用是书生”,这顶扣在中国读书人头上的帽子,为什么会被一群湖南人奋力扔出了人生的边界?

    如果把上下几千年的中国,比喻成一个荷塘,那么近代的湖南,无疑是其中开得最艳的一丛红莲。然而,为什么是湖南,而不是慷慨悲歌的燕赵、气吞万里的蒙元、大智大勇的齐鲁、西风烈马的陕甘,成为近代中国拼图上最引人瞩目的一个版块呢?

    如果把风起云涌的湖南比喻成一片荷塘,那么曾国藩,当然是其中最暗香盈袖的一朵。那么,为什么是一个屡屡落第的儒生,成为那位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即倾的巨人,而不是那些威武的八旗将军、那些权重的封疆大吏、那些赫赫的铁帽子王们?而这个入主中原最久、最成功的外族政权,它所遇到的最决绝、最坚毅、最持久的抵抗,同样来自一位卓绝的湖南书生——起兵反清失败后,隐居衡山下的王船山。

    ——正如明朝末年,整个国家所能依托的唯一“长城”,不是满朝武将,而是一介书生袁崇焕。

    ——正如南宋,真正能击退金兵、收复国土的是腹有诗书的岳飞,不是那些口若悬河的朝臣;最后关头能毁家纾难、抗击元军的是状元宰相文天祥,不是那些威震一方的武术世家。

    而摇曳在这位“一等勇毅侯”周围的,是中国历史上何等壮观的一群能打仗、能打大仗、常打胜仗的书生:“锋颖凛凛向敌”,“东戡闽越,西定回疆”的左宗棠;“以天下为己任”,“文足安邦,武能御侮”的胡林翼;一手画梅,一手提剑,“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的彭玉麟;“朝出鏖兵,暮归讲道”,率一支书生队伍“转战湖南、江西、湖北等省,大小二百余战,克城二十”的罗泽南;名列桐城派古文大家,“生擒石达开”,“诛杀胡士贵”的刘蓉;贡生出身,“历六百余战”,“克四十余城”的李续宾……战斗力冠绝天下的湘军,179名将领,儒生出身的就有104名!这是怎样一群“扎死寨”的书生、“打硬仗”的儒将!这是怎样一个将军解甲归田去,书生沙场大点兵的时代!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个贴在中国知识分子脸上的标签,为什么会被一群起于乡土的湖南人,永远扔进了湘江的滚滚波涛?穿过富厚堂的轿房,走近那藏书楼,我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湖湘之地,曾国藩之前,既有三国名相蒋琬,揽蜀汉军政;东晋第一才子、“湘中琳琅”罗含攻占成都,剿灭成汉;清末王船山起而反清、退而著书。继而陶澍“学术淹通”、“勇敢任事”,贺长龄创书院、“练营伍”,魏源“腹内孕乾坤”、“睁眼看世界”……可谓三湘芙蓉丽,光芒耀神州。

    曾国藩之后,更有“浏阳二杰”致力于“树大节,倡大难,行大改革”,著《仁学》的谭嗣同喋血北京,主笔《湘报》的唐才常就义汉口;民国创建者黄兴投笔从戎,愈挫愈勇;“宪政之父”宋教仁提三尺剑,立万言书,为法制献身;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更是将中国知识分子的书生意气,淋漓尽致地发挥到极致……一池菡萏香,至今犹满腔。

    经过荷塘小院,来到富厚堂正门前的半月塘,里面的荷花,也已凋零。然而,一根根荷杆,孤傲地立于水中,宛如一个个铮臣,站在迷蒙的历史里,让人瞠目,任人絮说。目睹此景,我不觉想起那句慷慨的话语:“老兵不会死去,只是慢慢凋零。”这话何尝不能形容那些从一个个清水塘边出发,沿湘江,过洞庭,顺长江,扑入时代大海,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湖湘弟子呢?

    然而——

    为什么是一个来自湖南乡村的古典文人,承担起了挽救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重任,并为古老中国迈向现代化道路奠下第一块基石,比当年文能惊世、武能安邦的王守仁更能立德、立言、立功?

    为什么是左宗棠,一个64岁的湖南老头,率湖湘子弟,抬棺出征,为我苦难的中华,收复偌大的新疆,比当年以74岁高龄临危受命、西行平乱的颜真卿更悲壮、更勇毅、更成功?

    为什么是一个来自湖南山冲里的浪漫诗人,以农民出身的军队,以不见经传的兵法,打败了蒋介石的几百万正规军,击溃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军?把湖南这个“屈贾伤心之地”,变成了一片让世界侧目的热土,让中华这个被压弯了腰的老大帝国,伸直了屈辱而沉重的腰身!

    “是儒家的中庸、道家的冲淡和禅宗的清心,让中国的读书人变得谦恭、文弱,而三湘大地的炽热风雨、湖湘学派的经世精神,却让她的士子们多了一份拙诚和勇毅吗?”

    站在曾国藩故居猎猎于风的帅旗下,我依然思考着这个一路走来就一直思考着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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