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茨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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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胡栋华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村庄。几百年前,来自另一个东方的佛教,顺着蜿蜒的茶马古道,艰辛地抵达这里。一百年前,来自西方的神父们,带着《圣经》和葡萄籽,沿着古道顺江而下,将另一种宗教播种于此。与此同时,一些纳西族人,跋山涉水而来,带来了本土的东巴教。于是,这个仅有一千多人的小村,竟然拥有藏、汉、纳西、傈僳、白、怒、独龙七个民族,佛教、天主教、东巴教三种信仰。随处可见的“精准扶贫”的牌子和“扫黑除恶”的标语,显示着更强大的力量。酥油茶和葡萄酒共同飘香的茨中村,宛然百年韶光的一张珍贵底片,大千世界的一个奇妙缩影!

    陪同我们游历的藏族小伙,来自临近的禹功村,在教堂边开了个小餐馆,他有一个诗意的名字:菊米桑邓。不过,生活的诗意已经从他尚年轻的脸上渐次褪去,生命的霜雪开始悄然沁入他依然灿烂的笑容。再为人父的喜悦还荡漾在他绵绵的话语里,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的责任已沉淀在他匆忙的步伐中。我笑问:到底要靠菩萨、上帝还是东巴,来解决生活中的困难?他笑道:还是要靠自己!不久,他就要告别妻儿的温婉,渐离父母的叮咛,去遥远的无锡打工了。是啊,生活,不就是一种更绵长、更宽广、更蓬勃的信仰吗?

    第一次走进教堂时,遇见一位特别的行者。她从麇集着二千多万人的北京,来到这个人烟稀疏的小村,从飞行了十多年的国际航班上,栖落于这个快要被上帝遗忘的西洋之窗,在这个大多数游客不会光顾,少数过客匆匆而过的景点停留了三天,与神父深入交流,与村民倾心交谈,与山水亲密接触,以独特的视角、关切的镜头、走心的文字,寻觅着多样的宗教与多彩的人生在这僻远之地留下的百年踪迹。在耶稣悲悯的目光注视下,她那沉浸于思考和起伏于写作的姿态,呈现出美丽的侧影,给人以深深的触动。一种文化的魅力,即使在百年之后,依然会对一颗宁静的心灵,有着如此亲切的吸引,这又何尝不能令主感到欣慰呢!

    而就在我们品味了茨中葡萄酒独特的芬芳之后,仅仅几天,传来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那个最好的茨中葡萄酒的创立者吴功地,刚刚离世。这让人凄然,也引人幽思:在时间的长河里,人只是一朵瞬间的浪花,而他所拥有的价值,却如粼粼的波光,为更多的人所欣赏。

    菊米桑邓曾开着他的小面的,带我们去拜访他们村的禹功寺。车子在刚通车的水泥村路上欢快地奔驰,菊米讲起他小时候翻山越岭的艰辛,感慨着现代交通的便捷,也让我这个走南行北的游者再次惊叹于中国庞大的交通网络,竟能在如此僻远的高原和河谷里倔强延伸。

    禹功寺的喇嘛们远赴印度修行去了,这让我们有些遗憾,但也心生敬意——这个博大、深沉的宗教,能在这个蛮荒的地球第三极上,传承一千八百多年,安抚着二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上一千多万灵魂。现在,我们触摸到她最末端的神经,感受到她虔诚的底色和坚韧的活力。

    在金碧辉煌的寺庙旁边,一些年老的村民,为我们打开一个年久的经堂,请我们一起转动那牛皮经筒,洋溢在他们脸上的祥和,荡漾在他们眼里的慈祥,就是那我们还不曾理解的佛光吗?——它如此的普照众生,深入人心,几乎与时光共流,仿佛与山川同在!这或许就是茨中教堂虽然高耸于一片藏族民居之上,却始终显得凄然的原因吧。

    这些年,在藏地旅行,常常震惊于那一座座气势恢宏的寺庙,感动于那一份份永远丰盈的供奉,沉默于那一次次顶礼膜拜的虔诚,有时不免想:或许藏传佛教,在这严酷的高原,更好地呼应了藏民对广袤的自然的敬畏、对广泛的生灵的爱怜。这或许正是内地佛教和西方宗教需要参悟的地方。

    第二天,在一片清脆的鸟鸣中,迎来茨中村清幽的黎明。这个屹立在澜沧江滚滚涛声中的小村,在经历了那般的激荡和纷纷之后,现在又笼罩在旅游小镇建设的隆隆机声中,却依然显得如此笃定和安详,仿佛有一种深沉的力量支撑着她——这种力量,更多来自大自然宽大的怀抱,还是源于宗教神秘的抚慰呢?

    如果说梅里雪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上帝却有意在茨中打开了一扇小窗,而通往天堂的道路远比跋涉永明冰川更为艰难,那么我更愿意留在这“悲欣交集”的人间,继续修行……

    作者简介

    胡栋华,株洲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株洲日报社。闲暇时间一献于音乐,以琴筝自娱;二献于读书,累读书笔记百万字;三献于写作,不避粗陋,著《中国历代暴君》《中国农民史说》《中国古典幽默点评》《幽默小品》《罐子语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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