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过九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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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对黄志东来说,酒埠江那截渠道,像是他的舞台,更像是他的王国

    ▲我们漂的不是山谷溪流,而是一截渠道

    ▲“水弹”的“轰炸”显得很顽皮,但也让漂流多了份乐趣

    吴刘维

    下午四点,我们到达漂流起点时,黄志东不在。房东说他跟船,去了下游。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出现,不像从漂流的终点返回,俨然非洲归来。头上一顶水浒帽,中间一条小裤衩,其余的肉体,全裸,在灿烂日光的反衬下,尤显黯黑,像一道影子。

    对我们作了一番吩咐后,他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塑料水瓢,像是出征前发给战士们的一杆枪,“哈哈,看你们谁打得赢!”房东家的前坪,堆放着许多色彩缤纷的漂流船,他走近去,将背部贴上,双手反抓,扛起最上面的一艘,吃力地背着,身子被漂流船淹没,像只大蜗牛,缓缓前挪。背完回来,再背上一艘。等到两艘船下岸,全身上下爬满汗珠,也顾不上歇口气,扭头朝身后的我们招手:“出发!”语气与神情,像个对即将展开的征程成竹在胸而又满怀期待的将军。

    我们总共九人。我一家四口,刘陈一家五口,分乘两艘船。刚房东说他跟船,我以为他会坐进船来,领我们游玩,他却兀自摆手上岸。

    我们漂的,不是山谷溪流,而是一截渠道。事先的想象中,渠道漂,远非山溪漂惊险刺激,渠道水面平坦,流速缓慢,安全而悠然,当属另一种味道,体验一下未尝不可,因此拉上了老母。母亲今年七十七,从未带她漂流过,这回了却一桩心愿。

    才启航,两张船旋即开战,除开母亲,个个手忙脚乱,皆以水瓢作武器,将一波波水泼向对方船。岸上还是文文静静的一群人,一挨上水,仿佛受到水妖的蛊惑,全都兴奋得像失去理智。母亲全身上下,被浇个湿透。“喊我来做咋个?不该来。”母亲生出埋怨和后悔来,令我心疼与不安。细想,三伏天的水凉不到哪儿去,母亲应该不至于感冒,我也就没有强行叫停,以免扫大伙的兴。战事却愈演愈烈,对方船上有人下水,对我船发起近距离袭击,母亲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眼睛上的水,眼眶被擦红了,我不敢贪战,一心将船划离,对方咬住不放……好在黄志东这时出现,母亲才得以解脱。

    骤然一波水,自天而降,砸在刘陈头顶。紧接着,又是一波,砸在我头顶。茫然上望,黄志东立于桥上,提着水桶,哈哈大笑。所谓的跟船,原来是从岸上对我们展开追击。我们两艘船,顿时歇了水仗,各自挥桨而逃。黄志东跑回渠堤,跨上电动车,朝前风去。

    记不起接下来究竟经过几座桥,究竟经受黄志东几轮“水弹”的“轰炸”。我们光顾着“逃亡”。船上有两根木桨,起初,我和妻子各执一根,两人铆足劲,船却欺生,不听使唤,有时还捣蛋地掉转头来。对方船已在前面,渐行渐远,我们船因此成为黄志东的主攻目标。船像是跟黄志东串通好,经过桥下时,故意盘旋不前,我们只能坐以待毙。而黄志东技术纯熟,弹无虚发。不过,再使坏的敌人也有心善的一面,每次他都放过老母与五岁的小女。

    “我来!”母亲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桨,双腿跪在船头,快速地舞动双臂。船在母亲手里,忽然无比乖顺,不久即赶上对方船。超过它时,对方船上有人朝母亲竖着大拇指。母亲脸上起了笑意。也含着一丝得意:“小时候经常帮我爷爷划船呢。我爷爷摆渡船的!”对儿时的美好回忆,像是唤醒了母亲对水的亲近感,这之后她的神态,愉悦而自信。

    桥多,意味两岸人家多。也意味,来渠里玩水的孩童多。船一来,他们纷纷从岸上、桥上现身,双臂一举,跃入水中,朝船扑腾而来,靠近后,两脚踩水,两掌舀水,不断地将水泼向我们。我们用水瓢予以还击。这回母亲没有袖手旁观,她出手远比我们狠与准,且伴以朗朗笑声,已然返老还童,但终究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批小敌人,先后攀住船沿,将身子拽上来,或坐或站在船沿上边。船体剧烈晃动,我们惊慌不已,小家伙们复又跳进水里……我疑心这是黄志东使出的另一件“武器”。

    水道陡然变宽,变弯。水草在水中一股股伸展,随流起伏飘逸。远处西天的落日,像一枚即将燃尽的藕煤,只剩苟延的热气。那些个高挂的云朵,被烈日烤了一天,全都泛着红润。我们两船轻划徐行,少有的宁静。没带手机拍照的遗憾,此刻被黄志东弥补。他在岸上遥控着我们的表情。事后发现,一路上的精彩场景,他并没错过,用手机替我们一一留存。

    渠道里的水,来自酒埠江水库。今年攸县东部山区干旱厉害,水库的水位降至历史最低。然而,灌溉两省三县(攸县、醴陵、江西萍乡)的主干渠始终未断流。我突发奇想,身下的这条水,会不会有的来自建库之初?全县几乎所有的父辈们六十年前都参与到水库的兴建,母亲作为一名当年的建设者,兴许与水库最初的水——那些个活了一个甲子的水,久别重逢?母亲伸出手抚摸清清渠水,莫非在抚摸六十年前自己的青春年华,抚摸当年日夜奋战在大坝上的艰涩记忆?

    漂了近两小时,抵达终点。晚上回家后,上网查看“酒埠江亲水漂”的相关信息,得知这截用以漂流的渠道,约九华里;黄志东经营它,已有十三年;渠道的水质,达到一类饮用水的国家标准;一年四季的水温,都在21-27℃,完全切合人体所需温度,理论上可做全年漂,但现在只在大热天做生意,一年中也就七八九三个月……我感兴趣的,倒不是这些。

    一个人的漂流公司。老板是他,员工也是他。采购,搬运,财务,促销……整场剧,他包打包唱。要不是见过面,准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

    他把自己的人生,不管不顾地,撂在这截九华里长的渠道上。这截渠道,像是他的舞台,更像是他的王国。炎炎烈日之下,我们或躲进空调房里,或走进沁凉水中,他却不断地沿着这截渠道,来回奔跑。似乎他的人生,浓缩在这九华里的烈日跑道上。自食其苦,自甘其乐。远离九华里以外的喧哗与躁动,超越世俗眼中的成功与失败。

    惟愿在他奔跑的时候,有一坨乌云盯上他,化作倾盆大雨泼向他。就像他站在桥上,举起水桶泼向我们一样。

    作者简介

    吴刘维,复姓,湖南攸县人,湖南省社科院职员,中国作协会员,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午夜课》《绝望游戏》,短篇小说集《小城有家羊肉铺》,近年来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江南》《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大都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曾获梁斌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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