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之
岳父的茶山在蔡公凹,我与妻结婚后第一次帮岳父摘茶籽时,就好奇地问过岳父:这蔡公凹名字的来由?岳父说,蔡公是指蔡槐庭,他是攸县渌田人,明朝时在朝廷做过大官,晚年回到故乡生活,去世后,蔡家人怕别人挖他的坟,便请风水师四处寻觅地方,用了48具棺材于同日同时出殡,分葬于各处,让人难辨真假,这“蔡公凹”自然便是当年蔡槐庭的某处葬地。
茶山上的茶树应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栽植的,到了八十年代田土承包到户,茶山也跟着分到了户,自此,家家户户便各自经营着属于自己的那片青绿。在那个物质尚不丰裕的年代,茶山无疑是农家眼中的“聚宝盆”。茶油金贵,寻常人家是舍不得买来做菜的。即便是拥有茶山的人家,也多是将辛苦收获的茶籽榨油出售,换回些许家用,自家则食用价廉的菜籽油。因此,茶山便成了农户们赖以生存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
从苦日子里一步步走来的岳父,与村里许多老一辈人一样,对自家的茶山怀有深厚的情感与珍视。每年霜降前夕,茶籽尚未完全成熟之时,岳父便会带上一把柴刀,拎着一壶自家酿的米酒,独自上山“巡视”。名为守护,防止有人提前偷采,实则也是为即将到来的采摘做准备——将茶树行间的杂木荆棘一一砍除,清理出一条通畅的路径。劳作间隙,岳父会寻一处浓密的茶树荫下坐定,呷几口醇厚的米酒,任由山风拂去一身的疲惫。
霜降一过,便是采摘茶籽的最佳时节。那时通讯不便,没有电话,岳父总会提前托人捎来口信,通知采摘的日子。接到消息,无论手头有何等要紧事,我们都会放下,赶回老家,加入这浩荡的采摘队伍。山路崎岖,需背着背篓攀爬至山顶,然后每人负责一行,从上至下,一棵棵细细寻觅,确保不遗漏任何一株茶树的馈赠。行走其间,脚下是横七竖八、早已枯槁的杂木与带刺的荆棘,这时才真切体会到岳父平日清理茶山的辛劳。
光阴荏苒,岳父年事渐高,两个内弟,一个在县城教书,一个远赴广东打工,皆无暇顾及家里的田地茶山。岳父虽心中万分牵挂那片熟悉的山林,却也渐渐力不从心,无力再与那漫山遍野的杂木荆棘抗争。想来,那片茶山,或许早已回归了原始的荒芜。不知从何时起,我再也没有接到岳父喊我们去摘茶籽的电话,久而久之,记忆中那片位于蔡公凹的茶山,竟也渐渐模糊了。直到两年前,听岳父偶然提及,说他家的茶山已经流转给了一家名为“皓特强”的油茶产业公司,我才猛然忆起,岳父在蔡公凹,原来还有那么一片承载着往昔岁月的茶山。
今年新春,回岳父家拜年。已届九旬高龄的岳父,依旧精神矍铄,思维清晰,尤爱与人闲话家常,追忆往昔。闲聊间,他又提起了他的茶山,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他说,公司去年给家里发了600元的土地流转金,山上的茶树如今已是郁郁葱葱,长势喜人,去年的收成相当不错。村里不少赋闲在家的劳力,都去帮公司采茶籽,按日计酬,也算一份不错的收入。他还兴致勃勃地描述着油茶产业园如今的崭新面貌,说蔡公凹一带变化巨大,几乎认不出来了。听得我心头一动,也生出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沿着山冲蜿蜒向上,行不足一里,穿过田垄,登上山坡,便正式踏入了油茶产业园的范围。放眼望去,昔日杂乱的山坡已被现代化的挖掘机精心整治,化作层层叠叠、宛如梯田般的茶园,新栽种的油茶树苗已然抽枝展叶,披上了一层鲜亮的翠绿。半山腰处,是公司的油茶加工厂房与办公大楼。厂房门口,堆积如山的茶籽用白色编织袋装着,垒起了数米高,昭示着丰收的景象。办公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正前方,则是一片约十余亩的湖泊,湖水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宛如镶嵌在山间的一块碧玉。沿湖修筑了环湖水泥路,并安装了安全护栏,路边的宣传牌显示,公司出产的“攸爱”牌茶油已小有名气,荣获湖南省林业厅授予的“龙头企业”称号,现已形成集油茶种植、加工、销售于一体的完整产业链,并正规划将基地打造成融合乡村旅游观光与青少年研学实践的综合性胜地。
转过一片苍翠的松林,前方豁然开朗,那便是蔡公凹了。拾级而上,登上山顶新建的“紫云亭”,凭栏远眺,但见群山连绵如波涛翻滚,田畴村舍散落其间,好一派祥和宁静的田园风光。东面,巍峨的罗霄山脉如一道屏障横亘天际,攸县县城的高楼大厦也依稀可见;南面,则是以“鸡鸣闻三县”而著称的马鞍山,山顶的凌云古塔高耸入云,与此处的紫云亭遥相呼应。西望,可见衡东县的高湖镇,衡炎高速就从那儿穿过洣水大桥,一直通向湘赣边区的井冈山。
眼前的壮丽景象,令人心胸开阔,尘虑顿消,难怪当年的风水先生会为蔡槐庭选中此地作为长眠之所。阳光给群山染上霞辉,蔡公凹浸在蜜色的光晕里,我已分不清岳父茶山的边界了——它早已融入了这片生机勃勃的现代化产业园,成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
站在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上,我不禁感慨万千。四百多年前,一位清廉的官员选择在此安息,他所看中的,不正是这片山水间所蕴含的永恒诗意与宁静么?而今,
乡村振兴的齿轮在轰然转动,却未碾碎乡愁,反将之酿成了更醇厚的佳酿,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原是这般旧枝发新蕊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