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完好的月形湾窑厂古窑
沩山村,随处可见的碎瓷片
郭亮
雨丝如线,淅淅沥沥地落在脚下青石板铺就的村道上,裹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钻进我的鼻息。远山如黛,近树含烟,整个村庄仿佛浸润在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中,安静得只能听到雨水敲打万物的声音。
这里是醴陵市沩山镇沩山村,一个在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图谱上占据一席之地、且被视为醴陵近现代瓷业滥觞的所在,便以这样一种近乎沉寂的姿态,迎接着我们这些冒雨前来的访客。
从村部撑伞出门,拐过一个弯道,一幢灰白色的砖塔兀的出现在视野之内,这是中国城乡旧时常见的惜字塔,用于烧毁书有文字的纸张,是古人“敬惜字纸”理念的体现之一。惜字塔侧对面,隔着蜿蜒却平整的山道,一幢看上去有些年岁的院落静默在山道一侧,院墙外侧是有些斑驳的夯土墙面,檐下那方黑底金字的“月形湾古窑厂”匾额显然是新挂上没多久,与周遭古朴的景致多少有些违和。
这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醴陵窑遗址群中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座制瓷古窑厂,亦是全国保存最好的古窑厂之一。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裸露于地面之上的阶级窑,依地势起伏而建,泥坯砖砌筑的窑体长龙一般向上伸展,窑体两侧各设有规制不等的门洞若干,或为投柴,或为通风,或作观察之用,为保护起见,孔洞之后都覆有玻璃,依稀仍能见窑体内清晰的阶梯状窑室,以及大量遗存下来的用于烧制瓷器与取物的垫饼,观其规制,当可想象当日窑火升腾时是何等热闹场景。窑体之外,并有采泥矿井、碓泥作坊、炼泥池、制瓷作坊等制瓷设施,窑主住房、仓库等附属建筑也一应俱全,采泥、碓泥、炼泥、拉坯、彩绘、施釉、烧窑等至今仍为当地制瓷艺人传承并发展的制瓷工艺流程也能在讲解员的讲解下比照实物在脑中勾勒出一幅相对完整的图像。
资料显示,月形湾窑厂始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占地1550平方米,放在沩山整个制窑产业的大背景下来考量,不论是规模还是历史渊源,都不算太突出——据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014年调查显示,沩山窑区现存宋至民国时期窑址84座,与制瓷相关的瓷泥矿井、瓷片堆积、古道、古桥、古建筑等文物点110处。之所以有如许多遗存,主要还是保护得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囿于各种外部条件,沩山各窑厂渐次停产,包括门窗、砖墙在内的窑厂设施被左近村民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蚕食殆尽——就在距此不过数百米之遥的枫树坡,亦有一座废弃的窑厂遗址,依地势起伏长龙一般的基址仍在,窑体及其附属建筑早不知去向,裸露地面之上的,只是一排排作为窑体基址的耐火砖,仍可见其火烧后的痕迹,雨水在窑基的砖石间汇成小溪,肆意流淌,喝足了水的野草疯长得格外茂盛,几乎要将这最后的遗迹吞没——独有月形湾的这座窑厂,因有曾为窑工的本地村民义务看守,避免了被蚕食的命运,一应设施保存相对良好,在醴陵窑被升格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相关部门整饬一新,并增设复原陈列展示,向往来游客开放,成为醴陵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提及沩山乃至整个醴陵的瓷器生产史,清雍正七年(1729年)绝对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时间节点。这一年,从广东兴宁移民而来的廖仲威在沩山发现优质瓷泥,即向当时的小沩山寺住持赁山采泥,且邀约家乡技工20余人,就地设窑烧瓷,并向附近的赤竹岭、老鸦山、王仙、漆家坳、五石窑等地扩展……当时生产的是所谓“土瓷”,技术难度不高,易于仿制,又有唾手可得的优质瓷泥和漫山遍野的松木这样的制瓷原料,一时间效仿成风,到清光绪十八年(1892)、十九年(1893)间,沩山窑瓷器产量达到高峰,共有窑户480余家,年产各类瓷器8000万件,瓷业产业工人近万,再加家属及其他服务业人士,小小的山坳里一度曾聚居2万多人,市声喧嚣,日夜不绝,时有“小南京”之谓。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怀揣实业救国梦想的熊希龄应沩山籍同科举人文俊铎之邀,来沩山实地考察醴陵瓷业发展,在详细比对了此前在日本考察过的更为先进的制瓷业后,定下了“立学堂、设公司、择地、均利”的瓷业振兴路线图。此后的故事耳熟能详,湖南瓷业学堂(后改建为湖南瓷业公司)在醴陵城内熙攘热闹的姜湾码头附近成立,引进日本先进的生产设备和工艺,致力于用机器生产细瓷和上等瓷,数年后攻克“釉下五彩瓷”烧制的技术难题,并于1915年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获金奖,被西方誉为“东方陶瓷艺术高峰”……鲜为人知的是,瓷业公司所用的优质瓷泥以及初建时的技术班底,几乎都出自离县城十多公里之遥的沩山窑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今日醴陵“瓷城”之荣光,其肇基便是脚下这片在雨中静默着的山野村居。
然而,沩山终是落寞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公私合营大幕开启,为便于管理,沩山烧瓷的主要窑厂陆续搬去交通更为方便的醴陵城区,现今让不少醴陵人念兹在兹的国光、群力、新民等国营瓷厂即成立于此间,近千名青壮技师、窑工亦随之迁去,和他们一同迁去城里的,还有他们的家眷,这是沩山人口的第一次大规模流失。
沩山人口的第二次大规模流失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未迁入城区的窑厂在持续生产若干年后,终因严苛的外部市场大环境而渐次关停,少地的村民迫于生计,或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很多就在外地安顿下来,被窑火烧旺的村庄好像也因窑火的熄灭而暂时沉寂下来——行走村中,随处可见无人居住的老屋:窑砖筑基的夯土房,一到两层的三开间结构,中为堂屋,堂屋后墙供有神龛,两侧辟为厢房与卧室;屋顶上是黛青色的瓦片,有些还覆着薄薄的苔藓,雨水顺着瓦垄汇成水流,从屋檐滴落,敲在地面被磨得光滑的三合土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木质的门窗大多紧闭,窗棂上依稀可见褪色的雕花,门楣上的旧春联早已模糊不清,偶有敞开的堂屋,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墙上可能还挂着一张泛黄的、定格在某年某月的挂历,无声诉说着人去楼空的寂寥和曾经的烟火……
所幸,这样的落寞只是暂时,2013年,醴陵窑遗址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作为醴陵窑遗址的核心区域,沩山村备受各级相关部门的关注,除了修复前文所提到的月形湾窑厂遗址以为陈列展示之外,与瓷业相关的古商店、古庙宇、古祠堂、古塔、古道、古桥、古井等绝美的田园风光画卷也为沩山村拿下了诸如“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第五批传统村落”“湖南省经典文化名村”之类的殊荣,更多因生计所迫出走的沩山人又陆续回迁,比如我们午间就餐的那家农家乐的老板。
两幢白墙灰瓦的院落式建筑依山而建,掩映在满山苍翠之间,烟雨朦胧中透出一股中国传统建筑独有的古典美。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我们沿着舒缓的坡道拾级而上,提前得到通知的老板早早就在门口迎候。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沩山人,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外闯荡,年岁大了,想着落叶归根,便回到家乡把老宅扩建成带民宿的农家乐,受益于这两年的乡村振兴战略,来沩山的游客越来越多,生意很是不赖,日子也过得十分惬意。
此地招牌是一道“神福肉”,一方重约两斤的坐臀肉,油炸金黄,再蒸至烂软,其上还覆盖着一层碧绿透亮的青椒碎,这是沩山的老传统。过去窑厂开新窑,要举行隆重的祭拜仪式,祈求烧出一窑好瓷器。祭拜完毕,会组织窑工会餐,当地话叫“打神福”,这道“神福肉”便是席上必不可少的主菜,“村里现在不烧窑了,‘打神福’的仪式不晓得醴陵城里的那些窑厂还有不,但这道菜,大家还是认,吃的是个念想,也是个好意头!”窑工后代出身的老板解释道。
一块热腾腾的“神福肉”下肚,身子暖了,心也暖了。这不仅仅只是一道菜,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沩山深处风土人情的大门,连接起过往的习俗与当下的生活。听陪同的沩山当地朋友介绍,小小的沩山村,目前有四十余家形式、大小不一的农家乐,大多是这两年新兴起来的……这一个个鲜活的创业故事,这餐桌上氤氲的热气,不正是古老村落在新时代脉动中最真实的体温吗?
作别热情的老板,我们一行人在依依不舍中踏上归途。回望这片在烟雨中更显古朴宁静的土地,那些默默矗立的古窑址、老民居,与点缀其间的新农家、新民宿,构成一幅耐人寻味的画面——古老的根脉并未断裂,新的枝叶正在顽强生长——行走其间,触摸到的不仅仅是历史的厚度,更能感受到一种在沉寂中积蓄、在变革中复苏的力量。而这,或许正是沩山这座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在新时代下再次焕发勃勃生机的活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