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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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曾志田

    云阳山的雾是活的。清晨推窗而望,总见它在檐角打转,像头老牛在反刍夜里积攒的露水。这座山认得每个晨起的人,樵夫的柴刀在青石板上敲出火星,卖豆腐的扁担吱呀摇晃,它们都化进雾里,融为山的呼吸。我最爱倚着后门看雾从紫云峰蜿蜒而下,先是漫过老君岩的鼻梁,再浸透张良试剑台凹凸的剑痕,最后伏在南岳宫的红墙根,舔舐香炉里未烬的星火。

    道观后院的石阶足有九十九级,每层石缝都滋生着苔藓。守观的老道士姓谭,颧骨上飘着两团酡红,自说是年轻时喝多了山涧里的野茶。他总在第五十三级台阶处停脚,说这阶石里嵌着明朝的铜钱,“那年修葺道观的工匠,用铜钱量过阶石。”他的道袍下摆永远沾着草籽,走起路来像棵移动的蒲公英。有回我见他蹲在古茶树底下,对着蚂蚁说话:“你们往东边搬家罢,要落雨喽。”茶树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他背上织成件碎金袈裟。

    山腰的紫云寺钟声比别处要慢半拍。和尚总在申时三刻撞钟,浑厚铜音贴着山壁滚下来,常惊起岩缝里的鹞鹰。去年清明,我在放生池边遇见个采药人,竹篓里盛着石斛和七叶莲。他指着池中倒影喟叹:“瞧这水纹,恍若太始年间炎帝种五谷时的犁痕。”叙谈方知,原是山下茶铺的账房先生,年轻时在长沙码头扛过麻包,至今右肩仍比左肩低垂三寸。

    老君岩的鼻孔能装下整个春天的雨水。岩石褶皱里长着野兰,根须像老人手上的青筋。相传张良在此挥剑试锋,剑气削去了半块山崖。我曾亲见那道赭红石罅,清泉沿着千年剑痕滴落,叮咚声里恍惚有楚汉相争的马蹄。如今石缝里生着簇簇虎耳草,叶片银斑闪烁,恰似未拭净的剑光。

    南岳宫门前的石狮被香火熏成了赭褐色。母狮掌下的小狮子失去左耳,说是民国廿三年(1934)闹饥荒,游方石匠剜石换了三升糙米。檐角的铜铃已经锈死,风过时只余沉闷嗡鸣,倒像是山峦在沉沉打鼾。正殿梁上悬垂“雨顺风调”的匾额,漆皮剥落处隐现“嘉庆六年重修”字样,墨色淡如隔夜茶垢。

    山脚下茶田总在谷雨时节悄然苏醒。采茶女的绛红头巾比云彩还艳,纤指在芽尖上跳跃的姿态,恰似蝶舞翩跹。嫩叶落进竹篓的声音像细雨叩窗。茶农家灶屋的烟熏土墙上,烟熏的痕迹层层叠叠,还留着道光年间的茶价。我曾见老茶翁用陶罐煮水,火焰舔舐罐底,水沸时总要念叨:“这是炎帝尝过的百草汤啊。”雾气漫过他的白眉,恍若远古的烟云重临。

    古驿道的石板被岁月磨出了包浆。某处凹陷特别深,据说是昔日骡马驮盐留下的蹄印。路旁歪脖松的枝桠间,垂挂着褪色的红布条,都是还愿人系上的念想。有回遇见个戴斗笠的老汉,他指着松树北侧的刻痕:“昭和十六年(1941),日本兵在这里量过树围。”树皮早已愈合,只留下道浅疤,宛若被山风磨淡的谶语。

    紫云峰顶的乱石堆里隐藏着口废井。井沿的青砖上生着地衣,砖缝里镶嵌着半枚铜镜。守林人说这是宋朝女冠的妆镜,镜面尚能映出晨起梳妆的朦胧光晕。俯身细看,只见井水漾着云影,倏忽有山雀掠过,啄碎了千年前的胭脂色泽。

    半山亭的石凳永远留着余温。樵夫们在此歇脚时,总爱把烟锅灰磕在亭柱裂缝里。缝隙中钻出几茎野菊,黄花上沾着烟末,像被香火供奉的山神。某日暴雨突至,我在亭中避雨,听见雷声在群峰间弹跳,最后跌进深谷,化作风吹过松林的阵阵松涛。

    山溪在罗汉洞前拐了个急弯。水中透明小虾,老辈人传说它们前世是未得道的修士转世。洞口石壁上镌刻着“云阳福地”四字,落款被苔藓吃了半边。放羊娃常在此处吹木叶,曲调里带着水汽,能唤来溪边饮水的麂子。有次见他与麂子对望,童子的黑瞳和兽类的金眸里,都映着同一条溪流的粼粼波光。

    如今我常在望仙桥头看山。青石缝里长着几茎野艾,叶片背面蜷缩着前朝月光。拱背上长着一簇石韦,叶脉里淌着秦汉的雨水。挑夫们沉重的脚步震落桥缝里的陈年积尘,那飞扬的尘埃中,或许混着张良的剑灰、炎帝的谷壳、女冠的脂粉,以及无数无名先民的叹息。山风起时,万千往事如茶末在光阴陶壶中沉浮,最后都化作云阳山的一声叹息,轻轻落在采茶人濡湿的鬓角。

    桥下溪水驮着碎瓷般的云影,流向山外时总要打个旋儿,仿佛舍不得岩壁上那些未干的传说。此刻细雨掠过茶田,嫩芽在雨中舒展成史册的卷轴。老茶农的陶罐仍在沸腾,熬煮着炎帝血脉里未冷却的余温。石桥在暮色中渐渐发亮,像柄横亘时空的古剑。那些被脚步震落的尘埃悬浮空中,一粒是云阳山初生的啼哭,一粒是义帝建都时的夯歌,更多的则在暮霭里聚合成茶陵的轮廓。采茶人俯身采撷的刹那,整个湘东的往事都从她鬓角滑落,溅起的不是露水,是楚地苍茫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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