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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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润秋

    1982年在我人生中是难忘和特殊的一年,那年是我在株洲铁路一中任语文教师满20年,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没想到,在这个金鸡年的除夕,还发生了一件令我终身难忘的好事。

    那天,飘逸的瑞雪给古城北京披上一层银装素裹,尽管气温降到零下10度,但放眼望去给人一种白雪皑皑童话世界的氛围。那天清晨7时,我和文友李亦明抵北京西客运站,顾不上吃早餐,冒着冷冽的寒风,直奔东大街沈从文的寓所。

    “湖南家乡来客人了。”迎接我们的是沈老的贤妻张兆和。修长的身材,温和的面容,亲切的眼神,她是一位体态丰满、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长者。

    我们握着沈老温暖、柔和的右手,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担任长沙客运段春运新闻报道的‘土记者’(即党报骨干通讯员),带着湖南省作协给您的亲笔信,专程来拜访您和张老。”

    “啊,你们是来自湖南的客人,快进屋,外面寒冷。”沈老拉着我们在藤椅上坐下。

    慈祥的张老为我俩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湘茶。沈老关切地说:“记得在热茶里加点糖。”

    说着,沈老接过我们的采访本,很快写下“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沈从文”的字迹,又笑吟吟地道:“今天是我刚满八十大寿的第25天,应该是喜寿之时;今天又是酉癸年除夕,也应是喜年;还遇到来自家乡的文友,可称得上是‘三喜临门’之日。”沈老眺望了一下窗外漫天飞雪的苍穹,把他的万千思绪拽回脑海,感慨地道:“如今有了铁路,乘车多方便,记得1934年10月,我接到老母亲在湘西家乡病重的消息,焦急得一路颠颠簸簸赶路到常德,又转乘木船,沿着沅江上行,风里浪里,辗转几昼夜才到家。要是那时有了火车,到凤凰该多好啰……”

    听到这里,作者当即说:“沈老,告诉您,这几年,铁道部和湖南省人民政府就在联合规划在湘西北修建石(门)长(沙)铁路,铁道设计院开始沿线勘测地形,老人家笔下描绘景色秀美的沅江,也将修建全线最长的沅江特大桥,到时,我们铁路部门欢迎沈老和张老坐火车回故乡。”

    “哈哈哈。”沈老一听,畅笑起来;打开话匣子,健谈起来:“越老越想回故乡,人老八十也该叶落归根了,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土乡里。”

    “好,但愿人长久,莫负天涯人。”沈老手抚了一下银鬓,又开怀笑谈道:“你们修建石长铁路的线路,老者再熟悉不过了。线路要经过‘湘资沅澧’四水,那是湘西北老百姓的母亲河。”

    这时,小李掏出两封信笺,双手交到沈老手中,诚挚地说:“这次我们上京,特地带来了两封湖南省作协作家的信,要面交给您。一封是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周健民给您的春节拜年信,另一封是长沙市作协主席杨里昂请您为新创刊的《新创作》杂志题写刊名,顺便带回长沙去。”

    沈老笑吟吟地接过双信,一目十行,畅谈道:“周健民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周立波的长子,我们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新创作》杂志的题字,已经写好。”转身,他叮嘱张老把题字交到小李手中。

    沈老兴致正浓:“自古以来,湖南文坛也不乏众望所归的‘湘军’儒将和新秀,就说你们刚才讲到新修的石长铁路要经过‘湘资沅澧’四水,我记忆犹新,湘水之滨培育了撰写长篇历史人物《曾国藩》的作家唐浩明(曾任湖南省作协主席),资江哺育了斯大林文学奖得主周立波,老夫也是曾行走沅江岸边长大的湘西人,澧水之畔诞生了中国另一位斯大林文学奖获得者丁玲女士……”

    室外,纷飞的雪粒拍打着窗上的玻璃啪啪嚓嚓直响;屋内,充溢着沈老温馨如春的话语。

    沈老心情畅快,话锋颇好,他和张老又从精致的书桌上打开一本装饰精美、图文并茂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巨著。

    张老温和地说:“这是沈老花费了几十年心血和智慧编著的中国古代服饰大全的重要著作。”

    沈老如数家珍般的话语把我们带到滔滔湘江载着航标的航道上……

    新中国诞生后,沈从文长期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研究,他博览群书,目光睿智,收获颇丰,特别是对中国古代服饰情有独钟,兴趣盎然。他熟谙许多外国政要和艺术家对中国古代服饰兴趣很浓,乐此不疲。于是,在他脑海里萌生了一项研究国家级文物的庞大规划:编著新中国第一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专著。既可作为“国粹”回赠国际朋宾,又可提升中华文明古国在国际文化领域的地位,也是自己多年供职国家文物研究的责任所在,历史使命。

    基于此,从20世纪60年代伊始,沈从文夜以继日、全心身地扑在这项“国家大型文化研究”的重大项目上,精心筹划编写大书的纲要,收集几乎囊括了中国古代服饰的全部资料,起始于春秋战国秦汉,迄止于唐宋元明清,对中国3000年—4000年间各个朝代的服饰进行全方位地整理,可谓“工程浩繁,使命如山。”

    源于此,沈老上书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编著的纲要规划,首先得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的首肯。

    周恩来总理详尽地阅看了沈从文的申请报告后,目光灼灼地说:“沈从文博学多才,经验丰富,对中国古代文物研究,情有独钟。现在决定由沈从文担纲这本大著的主编,相信他能够完成国务院认可的重任,不负国人。”

    驾驭好东风,送君上碧霄。沈老胸怀鸿鹄之志,请郭沫若作序,迈开了编著的征途,争取向国庆15周年献礼。

    天有不测之风云。后来沈从文遭遇变故,许多珍贵的资料被查封焚烧,让他心灵上遭遇巨大创伤,编著工作几乎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漫漫寒夜里,瑟瑟冷雨中,沈从文处在逆境中,眼帘又浮现出周总理慈祥的笑容,总理语重心长的嘱咐,又传响在耳际,令他威武不屈,力挽狂澜,上书周总理,恳请继续担任编著的重担。

    让沈从文惊喜不已的是,周总理日理万机,批复了他的请求。

    铁定初心,不辱使命。沈从文在中国历史馆工作人员协助下,在爱妻张兆和精心辅助下,他昼夜不息,把他们的无穷才智,倾洒在编著大书的浩大“工程”上……

    二十载心血铸一书。1981年仲秋9月,沈从文倾注全部心血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终于由北京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首次正式出版,洋洋洒洒366页。

    文化界专家高度评价: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开创了古代服饰研究之先河。沈老和张老相抱喜极而泣。

    此时,张老唏嘘不已地说:“我和沈老相濡以沫、苦乐相伴47年。去年,沈老看到中国第一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问世了,真比家里生了儿子还高兴!”

    沈老手抚巨著,仰望青天,长叹道:“现在,可以告慰周总理在天之灵了,也可以告慰国人了!”

    聆听着沈老的肺腑之言,三个小时难忘的时光渐渐过去了,长者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婉言谢绝了老人的心意。

    临别时,沈老拉着我俩的手,深情地说:“我和张老商量好了,计划在今年清明节前后,再回一次凤凰,一则是看看故乡的老屋,二是考虑在沱江岸边‘听涛山’上亲眼看看我俩选择的墓地,完成两位老人终生的宿愿。”(1988年5月10日,沈老驾鹤仙逝后,其骨灰由妻妹张允和奉送到凤凰城,一半安葬在“听涛山”沈从文墓地,一半撒入汩汩流淌的沱江。2003年2月,张兆和谢世后,骨灰撒在沈从文坟墓前鲜花丛中,其深邃寓意是“生不同日,死亦同墓”。)

    此刻,沈老又拿出两张照片说:“这是我中、老年时的两张照片,送给你们留个纪念。”

    我俩双手接过照片说:“谢谢沈老的关怀、厚爱。”然后,又向沈老深情地一鞠躬。

    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我们步入到京城酉癸年充满节日人间烟火味的街衢,回眸瞻望——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斯人仙逝,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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