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志刚
三月雨水淅沥,桃花次第绽放,大小溪流仿佛一夜之间从睡梦中醒来,她们兴致盎然地蘸春水为墨,在经冬的大地上笔走龙蛇,一路写下湿漉漉的诗行……
古人为春汛取了一个美妙而又文艺的名字——桃花春涨。这一形象表达,许是源自北宋苏轼“桃花春涨孤舟起”(《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句,而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桃花水”一说,则出现在更早的东汉班固《汉书·沟洫志》中,唐代颜师古对其注疏时解释道:“桃方华(古通“花”字,下同)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长,故谓之桃华水耳。”
桃花与春水的邂逅,诗意与烟火的交织,让桃花春涨成为经典意象,既是季节变换与生命律动的生动展现,也承载了丰厚的文化内涵。
(一)
位于罗霄山脉中段、井冈山西麓的炎陵县(原名酃县)多山地,多溪流,多桃树。每逢春姑娘姗姗而来,暖湿气流便如画家笔下的淋漓水墨,在这一片气象地图上泼溅出桃红色漩涡。洣水河、斜濑水、沔渡江、云秋水等水系春潮涌动,一路欢歌。岸边枝头上的桃花,也被春雨唤醒,怯生生抖落几瓣,悠悠坠入水中,随波逐浪,轻盈灵动,将溪流装点得生机盎然。
桃花流水窅然去,撩拨起多少春愁,荡漾起多少诗的涟漪。
清代前期,“桃花春涨”就已被列为“酃县八景”之一。清同治版《酃县志》引旧志云:“桃花春涨:城东一里许。悬崖而下,喷雪溅珠,直至桃花源。春雨溪涨,波流涟漪,岸花倒映,秀色可餐。”
顺治十五年(1658)出任酃县知县的李朝事,在位期间曾作《桃花春涨》诗,热情礼赞这一景致:
桃花乍放锦张帷,新涨溶溶水一涯。
细卷雪涛频漱玉,暗流春涧自成漪。
携来裙屐应添兴,衬入茴林更作姿。
此日太平风景别,扁舟不是武陵时。
治理县政初赢口碑的他,在诗的结尾还巧妙化用桃花源的典故,言语之中流露出几分自矜与抱负。
约一百年后的清中叶,本地诗人谭显名(字谦庵,岁贡生,官兴宁教谕)也写了一首《桃花春涨》,诗云:
三春多雨露,涨满簇桃花。
几片波中灿,一枝浪里斜。
乘风翻潋滟,耀日荡秾华。
好向龙门跃,昂头缀锦霞。
在文学作品当中,桃花易逝,流水无情,常常暗示光阴流逝的惆怅,但李朝事与谭显名却一反常态,他们的笔墨沾满了春天的阳光,呈现出一派青春靓丽、生机盎然的景象。他们放弃了晋代陶渊明《桃花源记》里“乌托邦”式的幻想,没有了唐人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的失落与怅惘,褪去了明朝吴中才子唐寅“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桃花庵歌》)的遁世隐逸情怀,表达出积极进取的入世心态。
据后人考据,县志载“桃花春涨”景观原迹位于炎陵县城兰花冲与扶家冲一线,建国后兰花冲筑坝建库囤水,自然溪水被人工水利工程取代,旧时景观随之湮没。
然而,坚硬的水库坝体,截不断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浪漫轮回;冰冷的高标号水泥,也凝固不了溪流般汩汩滔滔的文脉传承;从前清到如今,桃花春涨的诗意已在这片土地上足足流淌了三百余年。
(二)
故土记忆中的桃花春涨,一半是诗,一半亦是人间烟火。
在那静谧的山村春夜,年少的我正在窗前挑灯夜读,一阵阵春雨洒落,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似乎暗合宋词的节奏韵律。不多时,远处大姑仙山脚下的岩前瀑布传来哗哗的水声,奏响了春潮的序曲。
“涨桃花水了!明天一早要开犁了!”早已睡下的父亲,披衣而起,喃喃自语。
翌日清晨,山色空蒙、清风潋滟,细雨有一阵没一阵。院子里各色植物,早已饱饮了春水,叶子绿得发亮。院门口那棵老桃树下,一片落英缤纷,粉红的花瓣层层叠叠,像碎了一地的心事。
农人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不约而同地赶着黄牛在田间耕耘,吆喝声此起彼伏。新翻的泥土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也估计钻出了不少蚯蚓、泥鳅,惹得鸭子们拍打着翅膀,追逐着争相抢食。
母亲去给犁地的父亲送田饭,我跟着去“掌牛”(客家语:放牛)。父亲蹲在田边的一棵桃树下,就着糯米酒吃下一块粉蒸肉,望了望一树带雨的桃花,郑重其事地说:“秧田里的稻子发芽了!”
母亲自然懂得话里的弦外之音——又到酿春酒的时候了。农谚说“桃花水涨三分,秧苗能长一寸”,预示着天时人事日相催。锄田坎、犁田、施牛粪、耙田、扯秧、莳田、种豆、扯草、耘田……一桩桩农事都将接踵而至。长时期在泥水里劳作,驱寒祛湿、缓解疲惫,自然少不了桃花酒的慰藉。
村里的农妇都会酿酒。每至桃花怒放时节,母亲也总会放下农事,精心酿造一两坛桃花酒。
这天晌午,母亲轻轻舀起一勺勺清澈的井水,将温润的糯米浸泡起来。喝饱了桃花水的糯米粒粒饱满、洁白如雪,随后被盛进饭甑里经大火蒸熟。出锅后,母亲小心翼翼地拌入酒曲,又动作轻柔地撒入一把娇艳的桃花,那粉红便如春日里的绮梦,在酒料间晕开……
父亲嗜酒,常说:“桃花水有灵性,桃花酒能养生。”每当看见他吱溜吱溜地品咂着,我猜想那酒里一定蕴藏了春的温柔与烂漫。
十来岁的我对酒不敢奢望,只期待喝一碗客家“糟嫲粥”。三日后的清晨,发酵的酒缸里隐约传来酒香。母亲舀出满满一碗“酒娘”,倒进熬好的米汤里,磕两颗新鲜的鸡蛋,再撒上一把粉嫩的桃花,便是上等的点心。
桃花水漫过村庄,滋生了各类新鲜食材,也唤醒了春天的味蕾,桃花酒、糟嫲粥、春团、艾叶米粿、禾线米粿……在节气里一一应时登场,将琐碎的日子调和得韵味悠长。
年年岁岁,桃花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潺潺流淌的不仅是一江春水,更是大地上晕染开来的盎然诗意、大山深处的烟火人间。
二十岁那年,我仰头饮尽一大碗桃花酒,与父母一起赤脚走进涨满桃花水的田野,插完一季秧苗,便远离故土,此后每见桃花盛开,春潮般的乡愁便在心头荡漾。
(三)
又是春潮涌动时,唤醒我对故土春天的眷念,不知那桃花春涨的水纹里,是否还藏着逝去的年华旧梦?
春雨霏霏之际,我回到故乡炎陵,又品桃花酒,再续家乡情。
如今,这里已荣膺“中国优质黄桃之乡”,桃花也鲜活成了罗霄山脉春天最美的表情!在中村、垄溪、霞阳等地,我看到漫山遍野的桃花正肆意盛放、灿若云霞。一年一度的桃花节正如火如荼,春游的人们在此赏桃花、品美食、打卡周边景点,体验着古“酃县八景”之“桃花春涨”的现代升级版。
在老家大姑仙山脚下的仙坪村,时而阳光明媚,时而烟雨空蒙,粉墙黛瓦的客家民居点缀在万亩花林当中,构成一幅幅和美的乡村画卷。你看!依山傍水遍植桃树,远观是“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唐·吴融《桃花》),细品则“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唐·元稹《桃花》)。
慕名而来的游客三五成群,纷纷掏出手机,或操控着无人机,将烂漫桃花转化成一帧帧精美的照片,不断地在朋友圈传递着春天的浪漫。路边一位画画的女孩,正用水墨勾勒山水的轮廓,一朵桃花不偏不倚,落在画稿上,宛如钤上了一枚朱砂印章。
在熟悉的青石板小桥下,溪水依旧潺潺。几瓣急性子的桃花,等不及清风相送,扑通一声跳进春水的怀抱。花瓣被春水托着漂流,像一封封粉色的信笺,有的卡在石缝里,有的漂向远方。我俯身掬起一捧桃花水,仿佛捧着一个桃花春涨的陈年旧梦。
时光荏苒,故乡的桃花春涨依旧,但传统农耕的景象却已悄然改变,心底有一丝藤蔓悄然生长,缠绕着对过去的眷恋,也蔓延着对未来的隐忧……
沉思间,果园深处飘来一阵客家山歌,高亢而悠扬。我轻咳一声,那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桃树下探出一张笑脸。
我愣了一下,认出这位头戴耳麦正在直播的农家子弟。早年他痴迷于吹拉弹唱,不事农活,为此没少挨父母的斥责。听说近年“触网”唱山歌引流,推销土特产,成了远近闻名的“新农人”!
我开玩笑地说:“阿牛牯,你又不务正业,你阿爸没用牛条子(客家语:赶牛的鞭子)抽你?”
路过的老支书接过话头说:“哪舍得抽?阿牛牯现在是能人,一场直播卖桃,收入抵得上他阿爸种地半辈子呢!”
这番变化,令我吃惊!走出好远了,那质朴的歌声还裹挟着花香悠悠传来:
“春风轻吻罗霄山岗,
万亩桃林酿出胭脂芬芳,
露珠滑落,打湿竹篓盛着的晨光,
阿妹笑脸盈盈,酒窝里藏着一窖蜜糖。
哎呀嘞——
炎陵喂,炎陵!
三月花开如梦里仙境,
七月桃熟似人间天堂!
哎呀嘞——
粒粒黄桃,都喝山泉长大,
甜透远方,温暖时光……”
我细细品味着,或许失落与担忧是多余的。老家,这片深爱的土地,正经历一场静水流深般的变革,也正迎来嬗变之后的新生。三月赏桃花,七月品黄桃,它不仅成为远方游客心中梦寐以求的“桃花源”,更点燃了一代新农人的无限憧憬。
刹那间,我领悟到——“桃花春涨”的景致,从来不是文人墨客的专属风雅,而是每个平凡生命都能欣然接住的——春天抛向人间的温柔馈赠,它承载着故乡的记忆,也寄托着未来的希望。
桃花灼灼,春意正浓,您若得闲,去炎陵的大山、田野、果园、溪流里找找春天吧——说不定有几瓣桃花,正等着让你拾起,藏进岁月的书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