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洲的“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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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承舜

    株洲的洲,三点水的“洲”。外来的旅人,总是将株洲误笔为“株州”。株洲不像广州、郑州、杭州、福州那些所有以“州”为名的城市,却独独携水而行。这多出的一点涟漪,是地理的馈赠,亦是历史的伏笔,就如一枚水纹印章,烙在这座城市的血脉中。

    翻开泛黄的舆图,湘江在此划出一道半圆弧线,泥沙在流水的臂弯里沉积成洲。东汉《尔雅》说“洲”是“水中可居之地”,而两千年前的先民踏上这片沙洲时,正逢槠树葱茏。这种壳斗科乔木的根系深扎沙土,铁灰色的树皮刻满风霜,叶片在暮春飘落时,仿佛将整个湘江染成墨绿。古人以树为名,唤作“槠洲”,三个水波荡漾的偏旁,就此成为这片土地的胎记。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的某个秋夜,朱熹与张栻在南岳论道后北上,船桨搅碎江心月影,停泊处正是槠洲。朱熹的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泥行复几程,今夕宿槠洲”——这是文字长河中,关于此地最早的涟漪。

    岁月流转总爱磨损记忆的棱角。当“槠”字在方言中渐渐脱落了木字旁的重量,化作更易书写的“株”,三点水的“洲”却如同湘江的誓言,始终未改。或许是因为江水太执着,年复一年用浪花擦拭着这个字的偏旁。三国东吴在此设建宁县时,战船曾撞碎江面的晨雾;隋唐时此地沦为湘潭一镇,商贾的货船载着瓷器和稻米穿流如梭;直至南宋绍熙元年(1190年),“株洲”之名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将三点水误删的旅人不会知道,当他们站在湘江大桥俯瞰江心沙洲时,脚下正叠印着杜甫漂泊的孤舟。晚年的诗人四过株洲,在凿石浦的礁石上刻下“早行篙师怠,席挂风不正”的叹息,留下的九首诗作如同九枚铆钉,将株洲的“洲”字铆进中国文学的脊梁。

    江水的记忆比石碑更长久。朱熹与张栻在槠洲分别时,衣袂扬起的气流竟化作一座分袂亭,理学星火在此溅落,点燃了后世书院檐角的铜铃。明清商帮的旗幡在码头招展,运茶油的木船吃水极深,船夫号子惊飞白鹭,它们的翅膀掠过水面,把“洲”字的三点水又描深了一分。直到1936年粤汉铁路的汽笛撕破晨雾,钢铁洪流漫过田心塅的稻田,中国第一台电力机车的齿轮开始转动,人们才惊觉这座城市正在挣脱水的襁褓——烟囱如雨后春笋般生长,铁轨取代了帆影,一时间,全国十大污染城市的帽子压得湘江几乎窒息。

    但水的基因终会在绝境中苏醒。当清水塘老工业区的最后一根烟囱停止吐雾,湘江保护条例的字句化作清淤船的轰鸣,人们忽然发现,那些蛰伏在钢筋水泥下的记忆正在复苏。神农湖畔,钢结构的观景台倒映碧波,恍若槠树新生的气根;智轨列车穿过玻璃幕墙的峡谷,银色车身流动着水纹般的光泽。最动人的隐喻藏在一座酒店天台:三十七个泡沫箱拼成的菜园里,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得灼眼,从泥土到餐桌的距离不过百步。这方寸绿洲像一则古老的寓言,讲述着发展与生态,如何如湘水与槠树般相生相成。

    晚霞染红江面时,常有人指着“株洲”的牌匾发问:为何独独此处留住了三点水?他们或许没有看见,湘江大桥的灯光投在波浪上,正勾勒出“洲”字的轮廓。那多出来的一点水,是朱熹宿泊时的桨声,是杜甫船头的残烛,是蒸汽机车冷凝管滴落的第一颗露珠,也是智能机器人手臂悬停在半空的温柔弧度。当智轨列车划过“中国动力谷”的夜空,光轨坠入江心,南宋的槠洲、民国的站台与新时代的数据流,在涟漪中共振成同一段频率。

    潮水平静处,沙洲悄然生长。那些被误写作“州”的瞬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细小漩涡。而真正的株洲始终带着水的印记——它曾以水为名,因水而困,终又溯水而生。湘江夜航的货轮拉响汽笛,声波荡开的水纹里,依稀可见两千年前那株槠树的倒影,正在月光中舒展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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