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田园
每当别人夸赞我的名字时,我总会扬起下巴,自豪地说:“这是我爸爸取的。”爸爸个头不高,可浑身肌肉紧实有力,那模样就像歌唱家郁钧剑般帅气。
(一)
爸爸曾是湖北航空俱乐部的跳伞健将。忆往昔,他在空中身姿矫健,尽情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彩。1974年,他调到铁道部株洲电力机车厂铁一中,担任体育教研组长,还兼任了厂体校体操队教练。
为照顾长沙的家,爸爸特意托人从广州买来一辆小巧可折叠的单车。每日清晨五点多,天麻麻亮,他就匆匆起床,骑着单车,后座上带着年仅4岁的妹妹,赶去坐通勤火车。他先把妹妹送到株机厂幼儿园,下班后,又总是最后一个赶到幼儿园,看着哭成小花猫的妹妹,心疼地抱上火车回长沙。
那些年,爸爸回家晚,常常只能吃剩饭。他站在炉灶前,熟练地把剩饭和剩菜倒在锅里,挥动锅铲快速翻炒,不多时,香气便弥漫开来,引得我直咽口水,忍不住凑上前吃上几口。厂里食堂的大馒头,他也经常买回家带给我们解馋。
休息日,只要爸爸有空,就会带着我和妹妹四处撒欢。去五一广场跑步,我们的脚步声和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到湘江河里游泳,爸爸带着我们在水中嬉戏,溅起一片片水花;在烈士公园,爸爸手把手教妹妹练体操基本功,一招一式耐心指导;还会去南货店,买上我们喜欢吃的花生糖、炒米糕,让香味在舌尖绽放;到体育馆看体操表演,我们看得目不转睛,满心欢喜。最让我期待的是每年春节,爸爸带着我们挤上拥挤不堪、没有座位的火车,奔赴桂林奶奶家。一路上,我们紧紧依偎在爸爸身边,满心都是对团聚的渴望。到了奶奶家,吃着美味的桂林米粉、桂花年糕、枕头粽子、酸萝卜,那种满足感至今难忘。
爸爸一心想为我们创造好的学习条件。他不辞辛劳,从广东买来录音机,后来又给家里添了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他还总会对妈妈念叨着:“我会带小升初的试卷回来给孩子做……”
在我的记忆深处,爸爸就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他会做藕煤,双手熟练地和着配比适当的散煤;会踩缝纫机,脚在踏板上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会吹口琴,悠扬的旋律从他嘴边飘出;会说俄语,那陌生的语言从他口中吐出别有一番韵味;会唱俄文歌,歌声中饱含着他的才情;毛笔字也写得刚劲有力……那些年,他陪伴着我和妹妹,让我们的童年满是温暖和欢乐。
(二)
然而,1981年7月的一天,爸爸在厂子弟一小四楼楼顶试飞自制的滑翔伞,因伞没打开,跌落摔倒在地的噩耗传来。盛夏的酷热难耐,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爸爸,却只能靠冰敷和氧气维持生命。全家人守在床边,心却如坠冰窖。漫长的16天过去了,爸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天,正好是他40岁的生日。
从此,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妈妈柔弱的肩上。那时学校没有食堂,妈妈四处低声下气地求人,才让我们在印刷厂食堂吃上中饭。那些年,妈妈又当爹又当妈,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靠着她微薄的工资和株机厂26元的抚恤金,我们艰难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
1986年底,株机厂人资处的赵伯伯带来消息,爸爸因公殉职,我可以顶职进厂。于是,我继承了爸爸的事业,来到了株洲田心,成了子弟小学的一名教师。在这片爸爸曾经奋斗过的土地上,我走过他走过的每一条路,看着他熟悉的一草一木,感觉仿佛他从未离去,一直默默守护着我。
(三)
后来,我从爸爸的同事和熟人那里,听到了许多他的故事。爸爸15岁就勇夺广西壮族自治区男子少年体操全能冠军,还代表广西队参加了全国少年体操锦标赛。高二时,被保送到武汉体院体操系深造。1962年毕业后,21岁的他投身湖北省体委运动科,一心扑在少年体操训练和竞赛工作上。不久,他又调到湖北省航空俱乐部担任身体训练教练,后来成为了跳伞运动员。
1963年元月的一个深夜,爸爸和俱乐部的同事乘坐小轿车从汉口回孝感。途中,轿车突然失控,从桥上冲进河里,瞬间沉入水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爸爸毫不犹豫,他握紧拳头,拼尽全力砸烂车窗玻璃,不顾冰冷刺骨的河水和自身安危,一次次潜入水中。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落水的同志,奋力将他们推向岸边。随后,又多次潜入车窗内,捞出绝密文件和公款。他的身影在黑暗的河水中浮沉,最终避免了一场重大损失。为此,中共湖北省航空俱乐部党总支为他记了二等功。
1965年,爸爸代表湖北省参加第二届全运会,他和队友一举打破了1500米三人集体定点跳伞的全国纪录,荣获国家体委颁发的金质奖章。
担任体育教研组长和体操教练期间,爸爸的公开课总是精彩纷呈。他站在操场中央,洪亮的声音和标准的示范动作,让学生们受益匪浅。他曾代表株洲队参加了第三届省运会,获得吊环和单杠两个单项冠军,还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年轻教师和青少年运动员,赢得了领导、同行和学生家长的高度赞誉。
后来,爸爸受湖南省体委委托训练湖南跳伞队,并带领队员参加第四届全运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面对我国翼伞滑翔项目的空白,爸爸挺身而出。尽管深知这个项目在国外死亡率极高,可他心中装着国家,毫不退缩。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他找来竹竿和旧降落伞,亲自动手制作简易滑翔伞。没有先进的科技辅助,没有可靠的安全保护措施,他一次次站在厂区附近的高处,迎着风,义无反顾地跳下。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次试飞的数据和心得。面对他人的热嘲冷讽,他眼神坚定,语气铿锵地说:“我是一个跳伞运动员,一想到翼伞滑翔运动在我国还是空白,就感到很大的压力。外国人有的,我们十亿人口的中国也应该有!”
那些日子里,无论是在颠簸的火车上,还是在湘江大桥边,总能看到爸爸专注学习研究、勇敢试飞的身影。他多次摔伤,甚至住院,可亲人、同事和同学的苦苦劝阻,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他斩钉截铁地表示:“为了填补空白,我就要飞!”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他还紧握着一份蝙蝠标本,专注地研究着,眼神中满是对未知的探索和对事业的执着。
(四)
爸爸停止呼吸的消息传开后,成百上千的人悲痛万分,他们自发地赶来,泪流满面地向爸爸的遗体告别。1981年8月8日,《株洲日报》刊登了《我省跳伞运动员田大霖殉职》的消息,同年11月24日,《株洲日报》第三版发表了题为《无私无畏的攀登者——田大霖》的文章。
爸爸去世后,他的同学饶华长伯伯牵头,近百人联名写信给湖南省体委和国家体委等部门,请求追认爸爸为烈士。他们在信中情真意切地写道:“田大霖同志是我国翼伞滑翔的先行者,在我国翼伞滑翔史上将记载着田大霖同志的光辉名字。他一贯德才兼备,为祖国体育事业发展作出了贡献,并且是正式接受湖南省体委布置的任务、拨给科研经费的情况下试飞献身的,所以请求授予他烈士称号。”
43年过去了,每当有人得知我是田大霖的女儿时,都会流露出敬佩的神情。爸爸虽然没有被追认为烈士,但在我心中,他就是一名当之无愧的烈士,是一名真正的钢铁战士。他的精神,如同璀璨星辰,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我要把爸爸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让他见义勇为、不怕困难、敢想敢做、舍身为国的精神代代相传。
如今,我国的科技飞速发展,翼伞飞天之梦早已成为现实。那一天,我怀着对爸爸的思念和敬意,毅然坐上动力滑翔伞,在数百公尺的高空,俯瞰着田心片区的美景,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在心中默默诉说:“爸爸,女儿替您圆梦了!”
风在耳边呼啸,仿佛是爸爸在回应我,他的精神,将永远在这片蓝天之下延续,激励着更多的人追逐梦想,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