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亮
迅扫妖氛六合清,匣中宝剑气犹横。
夜观星斗鬼神泣,昼会风云龙虎惊。
重整山河归北地,两扶圣主到南京。
山僧不识英雄汉,只管滔滔问姓名。
南宋绍兴二十六年,公元1156年的某个春日,资福寺门前来了群气度不凡的客人。为首那人两鬓已然泛白,自是上了年纪,神色却是异常的精神,跨坐在马上的身姿也甚是挺拔,想是惯于在马上讨生活之辈。
见来人不俗,知客僧赶紧迎上前去打招呼,自报家门后也问来客姓名表字,来客却不答话,只唤笔墨伺候,大笔一挥便在寺庙的墙壁上题下如上一首气势磅礴的律诗——有宋一代向有题壁诗之传统——知客僧这才知道,来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抗金名将、十六年前在顺昌大败金兀术、年前刚被起用为潭州知州的刘锜。
纯从艺术角度来看,这首诗的格调并不算高。首联、颔联基本是大而化之的套话,颈联简述自己曾有的“辉煌战绩”(顺昌大捷后曾短暂收复黄河南岸大部失地,更曾两度扈从高宗赵构辗转江南诸地),尾联则针对当下场景而发——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这不晓事的知客僧怎么还问我是谁呢?但作为一名行伍出身的马上将军,刘锜此诗之气象宏大,也算契合本人的身份。
对刘锜等主战派将领而言,刚刚过去的这一年无疑是特别重要的时间节点。这年年底,力主议和的奸相秦桧病逝,朝野上下主战的呼声又多了起来,偏安一隅的宋高宗赵构倒也是个机灵人,知道秦桧一死,自己镇不住这帮子战功赫赫的主战派将领,更何况,宋金虽议和有年,却也是摩擦不断,那弑兄夺位的金帝完颜亮又是个雄才大略的主儿,早就垂涎南宋朝廷的膏粱锦绣,厉兵秣马也早非一朝一夕之事,还真缺不了这些个在战场上历练多年的主战派们。反正秦桧死了,就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秦桧一人头上,以往秦桧安插的那些个主和派官员也被翻了个底儿掉,一个个都被主战派所取代,朝野上下咸呼“皇上圣明”,中国数千年来的宫廷政治莫不以此循环反复。
刘锜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起用为潭州知州的,在此之前,绍兴十一年,宋金签订《绍兴和议》,在合约签订之前,宋高宗和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担心主战派抗议,先行解除了韩世忠(后辞官郁郁而亡)、张俊(后投靠秦桧,成为主和派重要代表)、岳飞(同年年底被构陷赐死狱中)三大将的兵权,刘锜因而自请退闲,尽管岳飞一再恳求不要罢免刘锜的兵权,但刘锜仍被罢军权,改任为荆南府(今湖北江陵)知府。到了绍兴十七年,干脆去做了江州太平宫的“提举”,这是一个闲职,专为安置老病无能的大臣及高级冗官闲员而设,坐食俸禄而不管事,称为“祠禄之官”。可刘锜并不是老病无能啊?他时年四十有九,正当壮年,又有赫赫战功在身,怎能坐食朝廷俸禄而诸事不管呢?只是形势比人强,现在是主和派的天下,他刘锜再有能耐也不能逆潮流而动,岳元帅的惨死犹在目前,留得青山在,日后才有柴好烧,且夹紧尾巴做人先,风水轮流转,总有主战派扬眉吐气的一天。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一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后,他们这些个主战派才一一得到重用,接到朝廷重新起用他为潭州知州的消息时,刘锜哭了,这距他淹留“提举江州太平宫”之位已过了整整八年!
赴潭州上任后,刘锜稍事整理,第一件事便是南下株洲,秘密查访两年前的一桩“冤案”:绍兴二十四年八月,湘潭县丞郑玘、主簿贾子展酒后“坐防语嘲毁朝政”(想来无非发泄下对议和派的不满,顺带为被冤杀的岳飞鸣不平之类言语),不想却被在场的湘潭县监酒税雍端行告了密。几天后,潭州府来人锁了二人,直接送到京城临安(今浙江杭州)问罪,因未找到贪腐证据(向来政敌攻讦,多从经济问题入手),只得依大宋律例,分别发配至容州(今广西北流)和德庆(今广东德庆)严加看管起来。
查访都是秘密进行的,那告密的雍端行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监酒税(大致相当于现在国税局的某个科长,最基层的公务员),却与一代奸相秦桧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虽说秦桧已死,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那些心有不甘的主和派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只是,那资福寺的知客僧却不晓事理,一再询问刘锜姓甚名谁,刘锜也是烦了——行伍出身,本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便明白告诉你姓名,变暗访为明察又待如何——信手便在寺壁上题诗以答之。
在刘锜的明察暗访下,这一“冤案”很快“平反”,当年六月,郑玘、贾子展被召回湘潭,官复原职,而揭发告密的雍端行则被发往宾州(今广西宾阳县)监管,“后不知所终”。
后人将刘锜题于资福寺壁上之诗刻于碑上,并嵌于寺内——碑于解放后作市政府大礼堂基础建筑材料用掉——寺址原在河东南湖街一带,民国年间毁于兵燹。1998年,经湖南省人民政府批准,资福寺迁往河西五马奔糟山现址,濒临湘江,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由南岳南台寺释妙开大师任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