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金 海

在我国，海子也许是知名度最高的诗人，我最开始读诗的时候也读过海子，且留下过很深印象，但后来接触的作品更多，喜好也有变化，慢慢不读他了。海子名声大噪后，那些被人熟知的诗我越来越不喜欢，尤其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感觉已经到了烂大街的地步。一种本来高雅的东西一旦过于流行或传播得过火，就变得视觉疲劳毫无新意甚至庸俗起来。其实海子有许多好诗，比大众挂在嘴上的那些好多了。我最近想起他，是因为前段时间人们突然讨论起另一位诗人与他同时代的诗人顾城，我个人对顾城的作品谈不上很喜欢，但知道他有些作品很好。我不太喜欢顾城那样的性格和某些行事风格，今天先不谈他。

海子与顾城都很早离开这个世界，我认为他们的作品当中有某些相似的地方。那种强烈的热情与信念，以及危险的浪漫主义。其实追求极致的诗意会使灵魂陷入真空，在遇到冲突与矛盾时，容易爆发难以控制的失望。我们从他的诗里面能读到热情洋溢的东西，而这种热情势必需要与之相对应的热情来回应，一旦没有，就容易滑向相反的痛苦，诗人对这个世界的良好愿望通常只能得到虚无。一个人的精神可以永在孩童的纯真与梦想中徘徊，但现实充满了矛盾与撕裂。作为理想主义的诗人如果始终宁折不催，那就很容易被命运“折断”。

海子的那些让我难忘的诗里面，那首《秋》非常好。

秋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从第一句开始就是隐喻，如果按照平常的思维来想象，这几句都不成立，而诗就是这种抽象的情感，一种无法言喻的神秘体验。

还有一首《答复》。

答复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 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这首比上面那首更具有明确的思维与情感，更能触摸到他的心境，这种诚实的、恳切的、情感饱满的语言，看上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倾诉，“自白派”的作品贵在真诚，以情取胜，从这些诗中能看到海子极度真实的内心，他在毫无保留地剖析、展开他的心。

他那首被大众认为很好的《黑夜的献诗》，比较长，我摘其中认为很好的一些放这儿：

黑夜的献诗（摘录）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

草叉闪闪发亮， 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

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

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最初读到深受震撼，现在看，觉得并不那么好，尤其那句“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像是一句鸡汤，也许在充满信念与情怀的年代，这是境界超脱的诗句，但在信息大爆炸的当代，人人可以大胆表达内心，这句就显得过于平庸了。美国诗人狄金森有一句类似的诗叫做“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没有见过光明。”高明一些，也是一种自白，大多喜欢表达内心的诗人都在暴露心理活动，暴露遭遇的痕迹。比如海子的这首：雨夜偷牛的人/爬进了我的窗户在我做梦的身子上/采摘葵花/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子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那双采摘的手/仍像葵花田中/美丽笨拙的鸽子……

这首诗的副标题为：给凡·高的小叙事。表明他经常在思考死亡问题，这一类人有着对生死坦然的忘我境界，或者说他们更害怕活着的不纯粹与不理想。在《答复》这首诗中，他写到：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种与自己、与神或某种倾诉对象的谈话，展现了诗人最真实的内心体验，他是一个喜欢坦白的人。

一个人将自己的身心全部打开，展示给这个世界，表明他有足够的勇气与率真。而这份美好总要遭遇现实的打击。我认为海子的诗不应该也没必要逐字逐句的去解读，因为诗意其实不是解读出来的，而是感受出来的，他的诗像一个人在对着天空对着神说心里话，而我们从这里面所领会到的诗意，其实也是我们自己对生命的看法。他的诗意是强烈的，迅速的。就像火光一样划过黑夜，就像灵感突然在脑中炸裂而被迅速记下来，那种蓬勃的情感，饱满的天赋，对记忆对幻想的超强处理能力，让人感到快意。比如，这一句：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有情有景，充满了画面感和音乐感，也有哲学的追问和对生命的沉思。同时，那种发问真真切切来自于灵魂，使人感受到真诚，使阅读者仿佛在聆听自己的心声。这是我个人觉得他作品里最大的特点，虽然现在我已经不喜欢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