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县政协《攸县古桥》一书组稿工作接近尾声,叫我去草田调查古桥,写成文稿。我听而生畏,哎呀,那个山呀……
那地方,我曾去过一次。1958年,我幺姨出嫁去草田。那是个热火朝天的年代,人们都太忙,把我凑进送亲的队伍。从外婆家去那里四十多里山路,全靠两条腿。清晨启程,爬过一山又一山,午后才到达那山旮旯。
没几年,幺姨病故,未留下一男半女,以后就断了这门亲戚。一晃六十八年过去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孩童,已是年将八旬的老人了。还好,身骨子硬朗,且得到了酒埠江镇领导的支持和帮助,立即派车送我前往。一切都变了,换了人间,小车风驰电掣在宽阔的水泥公路上,才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就到了草田。
这是罗霄山脉深处一个山寨,在攸县酒埠江镇东南角的紫云峰中。紫云峰的两道山梁,像两条巨臂,紧紧地箍着这个小坝子,仅在下端有个几丈宽的小豁子,叫龙虎口。
很顺利地找到了两座古桥。一座挨着龙虎口的水口山,早已被废弃,湮没在荆棘和藤蔓中,单拱,青石拱造,长5.8米、宽1.9米,下半部被淤泥掩埋,能见到的桥体只有约1.2米高。拱顶刻着“总嘉桥”三个大字,旁有一行小字:“民国丙辰年(1912)秋立”,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另一座是紫云峰下的藻田桥,始建何年不详,当地《麓塘吴刘氏族谱》记载:“藻田桥,民国十五年(1926)冲圮、重修。”现仍保存完好,为村人过往的便桥。
就这么两座很不起眼的小桥,要写成洋洋洒洒的文字,谈何容易?马上走访村中耆老,查阅有关古籍,将草田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查了个十之七八。
一
草田,古名麓塘,以紫云山间的麓塘得名。清代至民国叫藻田,民国时期设藻田乡,辖管藻田及山下的银坑、慈峰山大片地域。1947年,因太偏远,乡政府驻地迁至银坑,更名银坑乡。新中国成立后,仍沿旧制,称藻田乡。1958年,称卫星人民公社藻田大队。时有一干部在藻田蹲点,嫌“藻”字笔画太繁,写起来费事,便在公文报表中写成“早田”。马上被人质疑,他即在“早”字上面加个“艹”头,改为“草田”。后来图省事,大家都写成“草田”。久而久之,“藻田”便演变成了“草田”。但至今当地续编姓氏族谱,和一些传统的民俗活动,仍写为“藻田”
原有一条古道从攸城迤逦而来,至大坪村,右拐,爬一道半里长的高坡,登上龙虎口,穿越草田,翻过紫云峰,经高楼、鸾山,便可抵达江西莲花县。
龙虎口到高楼八公里的古道,全用圆溜溜的鹅卵石镶嵌。乍看起来,路面上似布满挤挤挨挨的小馒头。现光洁宽阔的公路旁,仍能断断续续见到鹅卵石古道的遗迹。据统计,残存这样的路面有四千多平方米,极具文物价值。
龙虎口,陡峭的山崖相夹,仅有几丈之宽,似瓶颈,也似龙喉虎口。居高临下,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二
从龙虎口沿着湍急的溪流上行,小山冲渐渐开阔,紫云峰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屹立在云雾中。
紫云峰,县内名山,处攸州国家级森林公园地域内,海拔1045米,古木森森,风景优美,是观赏日出的最佳地点,常有驴友结伴登山探奇。峰顶设有电视转播塔,是攸县发射传输广播电视信号的重要组成部分。
紫云峰间有一深潭,古称麓塘,今人称其为龙谭,水面四亩许,长年流水汩汩,是攸河五大支流之一的盘陂江的发源地。当地92岁老人吴刘惠讲述:龙潭无底。曾有人用十根长长的竹竿绑扎衔接,一端驮着大秤砣,插入潭中测试,仍未及潭底。潭水终年清澈如镜,但在春夏之交都有两次黄水翻腾,浪花四溅,如一锅沸水。民间传说龙在洗澡,人们觉察这是暴雨来临的先兆。
小坝子最繁华处是紧靠紫云峰下的草田大屋,民居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聚居着老屋、上新、下新等几个村民组,共800余人。村民中十之八九为麓塘吴刘氏族人。《麓塘吴刘氏族谱》载:“明洪武十五年(1382),我祖启泰偕子孙十一人,由永新烟冈迁麓塘立籍开派。”经六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成为一方旺族。曾经的吴刘氏公祠,占地六亩余,九栋十八个天井,檐廊相连,曲径幽深,如入迷宫,遐迩闻名,俗称藻田大屋。民国时期的藻田乡公所、团防队,大革命时期的藻田农民协会,新中国成立后的藻田乡政府、草田大队部驻地,均设在藻田大屋。
藻田大屋于1958年被拆毁。宗祠正门的牌坊和十几米长的檐廊仍残存,见证着历史的沧桑。
三
这是一块红色的土地。
大革命时期,1926年10月成立的藻田农民协会,是攸县最早的农民协会之一。农协成立伊始,执行委员罗震,带领一千多名协会会员,直捣当时的地方武装——藻田团防队,收缴21支步枪,后被湘东保安司令抓捕,杀害于醴陵渌江桥上。罗震之死,激起了众怒,全县2000多名农协会员,手持鸟铳、梭镖、大刀,浩浩荡荡讨伐罗定,将农民运动推向高潮。
井冈山革命斗争时期,藻田和老苏区的高楼、鸾山之间,只隔着紫云峰一道屏障。为围困红军,国民党在龙虎口、紫云峰等多地设立哨卡。在敌人的严密封锁下,藻田仍有一条通往老苏区的秘密通道。山下的地下党人攀援山崖,绕过龙虎口,将红军急需的食盐、布匹、药物等生活急需物资,送到紫云峰下的转运点,再由熟悉敌情和路径的草田人攀山崖,钻荆蓬,抄小路绕过敌人的岗哨,送达高楼、鸾山等老苏区。老农协会员吴刘苟三(1894-1929),在给红军挑送货物时,被敌人乱枪打死。
四
草田自然条件恶劣,从龙虎口至紫云峰下,皆层层叠叠的梯田。非涝即旱,几天不下雨,田就被晒得发白、坼裂,禾苗枯黄。一场暴雨,泥沙滚滚而下,大部禾苗即被淹埋。新中国成立后,草田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拧成一股绳,铆足一股劲,改造这里的山山水水,建设美好家园。
1972年,草田人结集一千多劳动力,手挖肩挑,在龙潭下面的冲口筑坝,修建草田水库。坝高18米,蓄水面积4000平方米,蓄水量130万立方米,除满足草田地域的农田灌溉外,还可供下游的酒埠江、钟佳桥两镇一千多亩农田的用水。
靠近龙虎口的水口山、坛前、王家湾三个村民组,因地处低洼,每逢暴雨,紫云峰间沟沟壑壑之水奔泻而来,顷刻间一片汪洋。屡屡修筑江堤疏导洪水,均被山洪强大的冲击力冲圮。2016年,国家扶助加社会集资,将该地域三千多米的江段,全盘翻新。新劈的河道宽8米,河床普遍低于农田4-6米,以最能承受洪水冲击的格宾石笼筑构河床和河堤。自此以后,再无洪涝之虞。
因山高路陡,行路难困扰着世代草田人。草田山冲全长四公里,走出外部世界只有两条小路。一条是翻越陡峭的紫云山,去莲塘坳镇的高楼,路虽不远,但都是又陡又险的呈“Z”字形的羊肠小道,乍看起来就像一把绳索,稀稀拉拉地挂在一面巨大的墙壁上。靠近紫云峰的村落,人们都喜欢抄近道去高楼圩场,挑着山里的土特产,一步一挣扎,一步一咬牙,攀登在崎岖的陡坡上,换回生产生活的必需品。另一条是走下龙虎口,去钟家桥和攸县县城。龙虎口两旁石崖相夹,只有一条约两尺宽盘旋在石崖上的小路。上世纪七十年代,草田人一根钢钎、一把锤,叮叮当当两年余,才凿宽为一条两米宽的可通手扶拖拉机的道路。一旁是陡峭的石壁,另一边是不见底的深涧,脚下是十几度的陡坡。过往车辆和行人心里都捏着把汗。
改革开放后,“要想富,先修路”成了全社会的共识,更关系草田人的生存和发展。1984年以后,村里出面几次对龙虎口路段拓宽,但限于经济短缺和地理条件,进展甚微。为节省运输成本,山里的楠竹、杉树等土特产,仍然要用小货车拉出龙虎口,堆放在315省道旁,再装上大卡车转运到外地。
2009年,草田人将村内公路全盘翻修,对龙虎口的山崖大爆破,上炸下填,拓宽降坡,一条全新的水泥筑构的7米宽公路,从龙虎口直至紫云峰下,可供十轮大卡双向行驶。
现在,家家都有小轿车,去县城购物、游玩,说走就走,很随意,就像小孩玩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