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燕妮
记得是在一次培训中,湖南大学袁教授讲穿着礼议,说人要显得优雅、有气质、有品味,一定记得搭配原则:鞋子比裤子重要,裤子比衣服重要。为了践行教授的这句话,每天我都蹬着双高跟皮鞋出门,久而久之,脚掌磨出了老茧,不堪重负的颈椎腰椎强烈地抗议……便将怨气撒到了鞋子上。忽地想起了小时候妈做的千层底布鞋,冬天保暖,夏天透气,轻便防滑,穿上特别踏实舒服。那些关于千层底布鞋的记忆也清晰地漫过思绪,带着我走进那些旧日时光。
那些年物资匮乏,生活拮据,很少有人家买得起鞋子,即使买了,也是黄帆布面、黑胶底的解放鞋——还得留着出门走亲戚穿。农忙时都是一双赤脚,干净利索,到了入秋转冷,才一个个拿出自家女人做的千层底布鞋穿。所以农闲的时候,女人们多数时候都在纳鞋底做千层底布鞋。
我的母亲兄弟姊妹多,外婆要强,不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教育母亲和姨妈们,不但要识文断字,知书达理,还要做得一手好女红。所以,母亲和姨妈们都能将千层底布鞋做得式样精美,舒适耐穿。
自小,我就是看着母亲做布鞋、穿着布鞋长大的。
制作“千层底”工序非常繁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首先要打“袼褙”。选一个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的天气,准备好一块木板,便开始用米在锅里熬浆糊。熬浆糊是很讲究的,不能太稀,稀了黏度不够,也不能太稠,那样打出的袼褙又厚又硬。浆糊熬好后,母亲高高地挽起袖子,在木板上刷上一层浆糊,然后铺上“铺衬”,“铺衬”就是从“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破得千疮百孔不能再穿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一块块稍微完整的布片,因为要将就材料,所以布片大小不一,颜色不一。铺一层“铺衬”,刷一层浆糊。这可是一道化腐朽为神奇的工序,让那些枯燥简单的岁月多了些许别样的色彩。不久之后,这些曾经破烂不堪的碎布头就会变成结实的千层底,带我们一步步丈量人生。
糊好的袼褙放在烈日下暴晒,晒干后不急着从木板上揭下来,而是立在墙脚备用。再从棕树上割下棕衣,按照打袼褙的方法,又重新刷一板“棕袼褙”。然后取出压在床板下的宽大平整的竹笋衣,把鞋样子铺在上面,照鞋样子剪出一片片鞋底模样的袼褙。小时候不理解母亲为何要在鞋底上加黑乎乎的棕衣和滴水下滑的笋衣,到后来才知道,此二物有防水透气的功效。果然,劳动出智慧。
母亲的柜子里有一个很厚的账本,从我记事开始,它就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上面除了母亲记的一些歪歪扭扭的零星账目外,书页里还夹着母亲的宝贝——五颜六色的鞋样子。母亲用硬实一点的花花绿绿的纸照着我们每个人脚的尺寸剪成大小不一、款式不同的鞋样子。那些年随着我们的脚不断地长,几乎每年母亲都要给我们更换鞋样子,然后都工工整整地保存在账本里。母亲手巧,做出来的鞋样式精美,所以常有邻居伯母婶婶们到她那讨要鞋样,母亲总是热情地挑最好最新的式样给他们,然后再剪,再送,乐此不疲。好多年,我都对这个账本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没事的时候就会翻出来看一会,像是欣赏一件件艺术品,那些好看的鞋样斑斓了我年少的记忆。
剪好的袼褙四周的毛边用白布条包好,然后把几片重叠在一块,鞋底的雏形就出来了。下一步就要搓麻绳纳鞋底了。母亲从土里砍来一捆苎麻,“叭叭叭”地去掉叶子,扒了皮,把皮放在水桶里浸几天,待外表皮腐烂,放在清水中冲洗后,拿出一个有着凹槽的特制的铁刮皮器,右手大拇指按在凹槽里,左手拉着皮“哧溜”一声,白白净净的苎麻纤维就露出来了。把苎麻纤维晾干,要搓麻绳时便抽出几缕,蘸水捋平拉直,分成两股,中间分开点距离,然后将裤脚卷起,露出膝盖,将苎麻纤维一头固定在膝盖上,从另一头用力搓起来,等到麻丝全部搓成劲绳胚儿,放开手,自然就拼在一起了。土黄色细细的麻绳一寸一寸从母亲手中吐出来,母亲的膝盖也被搓得红红的,亮亮的,似乎将慈爱和祝福也一并搓进去了。有时候,我心血来潮,也会帮忙,但也常常坏事,把麻丝弄成一团乱麻。真是解不开,理还乱。
棉布填千层,麻线扎千针。纳鞋底是最辛苦也是最重要的步骤了。母亲的手总是血迹斑斑,老茧累累。她带好顶针,先用大锥子扎透鞋底,再把穿好麻绳的粗针灵巧而娴熟地穿过针眼,拼命拽紧,这个步骤可不能偷懒,如果不压紧,鞋底就不结实了。每隔一会,母亲都会用锥子在头上的发丝中轻轻划几下,我偷眼望去,她年轻的脸在灯下格外好看,锥子轻轻划过头皮的样子,那么优雅和轻柔。有时候,顶针一滑,针就会扎在她的手上,鲜血顺着针眼流出,她也不声不响,用嘴吮吸几下,继续埋下头,一丝不苟地纳着手里的鞋底,这一个枯燥的动作不知要重复多少次。
纳好的鞋底针脚凸起,细密匀称,排列整齐,用锤子捶打平整结实,就开始剪鞋帮。鞋面多半是黑色的粗布或灯芯绒,我的鞋面颜色会鲜艳一些。母亲心灵手巧,更知道我爱美,于是还会在鞋面上绣一些花草、蝴蝶结之类的图案,让我穿着鞋如蝴蝶一样在乡间飞舞。鞋帮做好,一般单鞋要在鞋口的地方缝上松紧带,我的多是襻子鞋。滚好边口,和鞋底牢固地缝在一起,一双千层底就做好了。但这还没算完,做好的鞋要用鞋楦子或塞满棉花,旧布条什么的把鞋面撑起来,这叫楦鞋。新鞋穿着会硌脚,鞋楦了后,穿着才会柔和舒适,走出来才能平安健康。
冬季的棉鞋要在鞋帮和鞋底里絮上棉花保暖,即使那些年的冬天再冷,我们的脚都是暖暖的。每做一双鞋,都要耗费好几天的时间,慢工出细活,急是不行的,每一步骤都要有条不紊,精而细,鞋子才会合脚,才会舒适。每次母亲做好鞋,都会先让我们试试合不合脚,如果合适,她便眉开眼笑,如果挤脚,她会懊恼很久,只好重新做一双。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我们的脚从没冻伤过,也没有过脚气和异味。直到上师范,女同学们都已经穿各种各样新颖的皮鞋和旅游鞋时,我还在她们费解的眼光里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享受那一层叠一层的温暖。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走的地方多了,经不起市场上各种漂亮鞋子,尤其是高跟皮鞋的诱惑,千层底布鞋便淡出了视线。看到我不再穿布鞋,母亲很失落,为了安慰她,我编了个理由,说布鞋容易进水,地面潮湿不能穿。母亲信以为真,对布鞋底进行不断的加工改进。从山上摘来油桐子,榨了油,涂在底部;甚至找来废弃的轮胎,剪成鞋样,用三角钉钉在鞋底……但我终究还是穿得少,母亲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的年纪越来越大,腰身不再挺直,眼睛也花了,没有精力和体力去完成这项工作,而我也终未能将这项技艺传承下来,“千层底”布鞋渐渐成了记忆。只是在我出嫁时,母亲神奇地将十多双布鞋放在我的新床上,她说是按我们当地的老习俗,女儿出嫁娘家人都要为婆家每人做一双布鞋,这样婆家人就会知道,这个媳妇是质朴的,能干的,以后就能一步一步走过岁月人生,踏实而稳健。
其实习惯了时尚之后,未必真的会穿那种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纯手工的“千层底”,但是,当年的千层底虽然粗糙而简单,那些满满的关心、叮咛、担忧、期盼和疼爱,一针一线都是母亲的爱和甜蜜,终是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