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开龙
秋文是我们村子里的一名光棍,自从他的老婆被人拐跑后,就整天披头散发、浑身臭气,是一个让人嫌弃、遭人戏弄的疯子。
那时,我刚上小学,学校和大队部连在一起,建在一座山丘的顶上,有两三百师生,很热闹。学校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秋文最主要的活动地点。
每天早上,全大队的孩子都挎着各式各样的书包往学校赶,秋文也必定在其中。他虽然高大,但瘦得如同一棵枯树。白皙冷峻的面孔、挺拔的腰背,披着一头乱似鸟窝的长发,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远看,像极了当今的香港明星郑伊健。他似乎每天都穿着一件泛着油光的棉衣,棉衣里的棉花一朵一朵地往外钻,后背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风一吹,露出的棉花像绵羊的尾巴,一颤一颤的。领子、袖口、前襟亮得像面镜子,至于棉衣的颜色是无法看出来的。秋文总是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边走边拉拉领子、抻抻衣角,双手时不时在胸前和袖子上掸一掸,像是要掸掉上面的尘土。每次看他这样,我就躲得远远的,生怕他将衣服上的油渍弹到我的脸上。
秋文虽然平日里神志不清,但作为学校的常客,从不捣乱。课间,孩子们嘻嘻哈哈、追追打打,秋文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哪怕有个别莽撞的孩子冲在他的怀里,他也只是用手轻轻一挡,面无表情地目送孩子离去。孩子们一上课,他便独自一人在校园内外闲逛。他有个儿子和我们一个班级,可能是为了监督儿子,秋文有时也会蹲在我们教室窗户外的矮坡上,双手架在膝盖上,身子一动也不动,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极了我大姑家那座钟里的猫头鹰。
因为和师生相安无事,校长和大队干部都没有干涉秋文,任他在学校自由自在。然而,表面上波澜不惊的秋文内心却藏着一个巨大的核反应堆,一旦爆发,就令人瞠目结舌、胆战心惊。
一次大课间,秋文的老婆来看儿子。秋文老婆长得如花似玉、美艳动人。秋文本来闭着眼蹲在墙角悠闲地晒太阳,一听到老婆的声音,恰似弹簧一跃而起,顺手操起垫在屁股下的砖块,向老婆砸去。好在他老婆早有防备,侧了一下脑袋,砖块擦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落在教室的窗户上,“哐当”一声,手腕粗的窗格子一下就折了。
眼看没有砸着,秋文又饿虎一般,飞身扑向老婆。此时,秋文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顺,他两眼通红,眉毛竖得老高,太阳穴青筋暴起,似乎积蓄了全身的力气,一记直拳向老婆胸前刺去。“啪”一声,老婆已经倒在了两米开外,顿时花容失色,话都说不出来。秋文没有手软,借势又紧跟上一脚……好在校长和几名老师就在不远处,立马横身一挡,将秋文死死按在地上,另外几名女老师将他老婆扶进办公室,才避免了一桩惨案的发生。
这场秋文打老婆的大戏让孩子们开了眼界,大家一致认为秋文是武林高手,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从此,孩子们再也不敢惹秋文了,连他的儿子都不敢逗,即使无意撞着了秋文,也一定是边说“对不起”,边没命地逃。
其实,听老一辈说,秋文是我们那一带最出色的裁缝。秋文自幼跟随父亲学裁缝,他天资聪颖,据说一学就会。长袍、短褂、春衫、冬袄都恰身合体。据说,他还给县长、局长们做过西装;为富家太太和时尚姑娘们做过旗袍。他的手巧无人能及,缝制时,他手中飞针走线,如同画笔,在布料上描绘出千变万化的图案和线条。他对每一块布料都倾注着十二分的热情,哪怕是给老人做寿衣,都一丝不苟,简直能使每一件衣服都成为独特而珍贵的艺术品。
秋文还很有自己的创意,他将父亲的旧罩衫改成儿子的新外套;将母亲的大花裤改成女儿的小花袄;盘扣花色百出;针脚细密平整。他做衣服不用拉尺子,将对方前后左右一打量,操起剪刀就下布料,成衣后,保准长短肥瘦不差分毫。布是家织布,粗细疏密都千差万别,这就要盘算好布料的缩水,否则新衣服洗一次水就缩了一大圈,无法穿第二次。秋文火眼金睛,任何布料经他一摸、一撑、一搓就了然于心。秋文根据布料的质地进行裁剪缝制,刚缝制出来的衣服似乎不规整,可一下水就合身了,而且不管洗多少次,这衣服都不会变形走样。这一招就连跟了他五年的徒弟都学不来。
被裁剪下的边角废料都是秋文的宝贝,完工后,秋文将这些碎片、布条拼凑起来。主家若是有小孩上学,就缝制成书包;主家要是有嫁娶男女,就缝成一对枕头;最不济,他也会给主人缝一个烟袋、两个钱包。这些物件花花绿绿,别具韵味,让主人喜出望外、赞叹不已。据我娘说,因为手艺好,我们村的老辈中找不出没穿过秋文缝制的衣服的人。
秋文很忙,他的裁缝挑子一直从东家转到西家,张村转到李村,一年到头都歇不了几天,有时就连除夕都在别人家里过。有手艺的人就是不一样,当时,秋文家可谓是过得红红火火,秋文理所当然讨了个漂亮的老婆。秋文为老婆缝制衣服更是精心,颜色艳丽、款式新奇,这婆娘一日换三套,打扮得花枝招展,惹得那些串家走户的江湖术士一见到她就挪不开腿。可因为秋文整日不着家,老婆终于跟着邻村一个货郎跑了。
打那以后,秋文就疯了,最初总是念叨着老婆的名字,忽一天,他将老婆所有的衣物一把火给烧了。此后,他只要碰着老婆就打,打得老婆就连孩子都不敢来看了,不久,人家传来口信——老婆突然无疾而终。此后,秋文就变得更加沉默不语了,平日里只有四处游荡。
不记得是二年级时的寒假后还是暑假后,秋文便再没来过学校了。据收破烂的老胡讲,在县城看见过秋文翻垃圾找东西吃;牛贩子老李讲,在衡山牛市上看见过秋文帮杀牛的屠夫打下手;媒婆张老太讲,在秋文老婆的坟前看见秋文哭得昏天黑地……传闻归传闻,反正我们再也没见过秋文了。
有人说,秋文疯了是那跑江湖的货郎下了蛊;有人说,是秋文每天回家太晚中了邪;也有人说,是秋文用情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