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
师傅姓裴,是我们村最后一个剃头匠。
村中姓裴者仅此一家,但裴家并未因此受到排挤。相反,裴师傅与邻居相处甚为融洽。究其原因,除了裴师傅为人低调、待人和气之外,大概也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毕竟,剃头师傅做的是“天下头等事业”,耍的是“人间顶上功夫”,村里的大人小孩,见了他都不得不“低头”。
裴师傅的剃头工具颇为简单:一个推子,一把剃刀,外加一把断齿的梳子。小时候,我分外害怕让裴师傅剃头。他的那把推子实在太老,总是扯得我头皮发疼。我更怕他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剃刀。他每次把剃刀在皮带上来回打磨时,我都会联想到那句“磨刀霍霍向猪羊”。但害怕归害怕,每隔一两个月,我都会被父亲抓去找裴师傅剃头。
打小,我就叫裴师傅“裴叔”。直到有一天,菊香婶笑着说:“你该叫裴伯才对,他大你爸好几天呢。”我回去找母亲求证。母亲想了想,说道:“身份证上是你裴叔大,实际上你爸比他大几天。”母亲的回答让我更加糊涂。后来,我便“裴伯”“裴叔”乱叫一气,裴师傅一概笑呵呵地答应。
裴师傅家与我们家是邻居。我们那个村子不大,村舍大都坐北朝南、由西向东一字排列。村道在经过裴师傅家后,并没有笔直向东走,而是往后拐了个弯,再拐回我家门前,随后往东一直延伸到邻乡。村道拐弯的原因,是我们两家被一个堰塘给隔开了。在裴师傅家灶屋和我们家猪圈之间,塘面变窄,村人用石碑搭了座小桥,以便行人和自行车通过。
小时候,我最怕天黑后经过那座小桥。听村里老人说,那块石碑是从一处无名坟墓前挖出来的。有一次,我去村西头玩得忘了时间,天黑了才往回跑。刚跑到裴师傅家灶屋旁,我的心里已经开始打鼓。我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动脚步。这时,身后的小门突然打开了,一道亮光射了出来。借着那道亮光,我飞奔越过小桥,然后向家里跑去。我边跑边回头,看到裴师傅正坐在灶屋里喝酒。我跑上我们家天井后,身后的那束灯光也随之消失了。此后,每当我晚上要过桥时,身后经常会有一束灯光照亮我。
进入新世纪后,镇上的理发室慢慢多了起来,村里人很少再找裴师傅剃头,裴师傅便把剃头工具收起来,一门心思开始种田,很快成了村里的种田好手。后来,他成了村里唯一一个还在用牛犁田的农人。七八年前,裴师傅没要儿女一分钱,靠着自己种田的收入和早年的积蓄,盖起了一幢两层的楼房。
裴师傅是三年前去世的。那年刚忙完“双抢”,裴师傅在田里劳作时,突然晕倒在地。家人送他到县城医院检查,竟查出患了绝症,并且已到晚期。儿子要送他去广州治疗,女儿想接他到省城享几天清福,他都执意不肯,只想回家待着。回家后,裴师傅像秋后的树叶,一天天干瘪枯黄。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菊香婶把躺椅搬到院子里,让裴师傅躺上去。裴师傅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屋前的稻禾抽穗、扬花,眼里布满老牛临终前的忧伤。裴师傅去世后,按照他的遗愿,儿女们把他葬在了自家稻田旁。
今年暑假,我去屋前的水库里钓鱼时,恰好路过裴师傅的坟地。坟堆上杂草丛生,芭茅长得已有一人多高。旁边稻田里,风吹稻茬发出“呜呜呜”的响声,仿佛正在诉说一个剃头师傅平凡而真实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