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平
攸县西北角崇山峻岭中那小山村,曾是生养我的故乡。屈指一算,离开这片土地已55年了。
西面苏家冲,南面石溪冲,北有彤岭冲和炉下冲,五条山脉像奔腾的骏马,夹峙着四条山冲和溪流齐汇于一处,形成一块约500平方米的小坝子。小坝子西面九龟山下有座古庙,叫黄公庙,该地因此得名,泛指周边数里地域。
(一)
黄公,传说是古代一部落的首领,镇守彤岭之巅。忽一年,连续七七四十九天暴雨,洪流滚滚,山崩地裂。山下层层叠叠的梯田,沦为一片汪洋。黄公率部下山,疏通河道,拯救灾民。因功绩显赫,被天帝封为辖管一方的神明。
这种传说并非全然空穴来风。彤岭主峰上曾建有黄婆庙,传说原是黄公夫妇的住所,至今还有庙的遗址。当地《沙村里皮氏族谱》载:“黄公庙,源自彤岭之巅,飞身栖灵于此,其基地为我氏公祠所有。时周仁祖倡构堂祀焉。因土木之建,不可历久,每隔数十年需拆旧重建。自道光七年(1827年),均由皮氏族人承建修之。”
庙很小。前面是宽阔的亭台,后面一间宽四米、进深3.3米的阁子间,内立黄公神像。
庙左侧附有三间厢房,供庙祝居住和祀事活动之用。1954-1963年,为中心生产大队管委会驻地。因这里为周边四条山冲的中心地域,曾称中心生产大队、中心村。2011年,中心、彤岭、公平三个行政村合并为一村,回归历史地名,称黄公村。
2012年,黄公村人尊重历史文化,严格按古庙原结构、原规模重建。不搞寺庙经济,不落“宗教搭台,经济唱戏”的俗套。古庙从古至今,从未收取半文香火钱。
庙南约半里地,几株参天古松下一块废弃了的荒坪,是民国中将刘进的故居遗地。刘进(1904-1950),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历任国民军45师师长、27军军长、24集团军副总司令。抗日战争时期,连年灾荒,饥肠辘辘。黄公庙人为了抗御日寇,也为了填肚子,纷纷投奔刘进的部队当兵吃粮。亲带亲,邻带邻,达一千余人。
北面的彤岭,海拔670多米。以山脊中分,北为醴陵市的贺家桥镇,南为攸县坪阳庙乡的黄公村。彤岭南面山腰上有块坑坑洼洼的坡地,住着七户山民,原称大雅生产队。一道急流从溶洞里涌出,千回百转,流至峭崖边,悬空而下,飞珠溅玉,响声如雷。清人刘步阁的《大雅瀑布》诗曰:“大雅四面拥烟螺,一道飞泉乱石过,宛如疆场奔阵马,恍若天上落银河。至此到底留不住,终归大海湧长波。”
(二)
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层层叠叠全是梯田,全靠老天下雨和山泉水灌溉。我印象最深的是1963年夏秋之交,连续百天不雨,溪河干涸,人们便找地下水。山溪间挖着一个连一个的沙湖,深丈余。用古老的水车将水送进禾田。田离水源远,只好用水车层层递送。十几条水车摆成一里多路的长蛇阵。
操作水车,或手摇或脚踏,都是拼力气的活。那年我18岁,高考考场败阵回家,就走进了这个更严酷的考场。我们几十个劳动力全都赤身裸体,只穿一条裤衩,肩搭一条脏如抹布的擦汗毛巾。日夜连轴转,白天顶着火辣的日头,晚上忍着蚊虫的叮咬。每天累得全身就像散了架。两个多月才结束,脊背晒破了皮,遍身红红点点的都是被蚊虫叮咬的疤。但因沙湖的水越来越少,大部分禾苗仍然被旱死。
为了应对旱情,只能广种旱粮作物。大片的坡地、梯田都栽种红薯、高粱、荞麦等。记得小时候,娘老在晚上剁菜。浊黄的小油灯砰砰砰的一片炸响,就像放机枪。刀豆、豆角、芥菜、萝卜等,剁得细细碎碎的,晒干后拌米做饭。到了秋末冬初,既要把红薯全部挖回来,又要抢晴天晒红薯干,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常常彻夜不眠。
煮饭很有门道。清晨,娘待水开下米,米尖爆开即捞出——煮久了米成团,掺入菜干拌不匀,煮嫩了饭蒸不熟,娘能“恰到好处”地把握火候。饭锅里常年黑乎乎的,似猪食。又苦又涩,太难吃了。
穷则思变。数十年间,在党的领导下,黄公人不屈不挠、卧薪尝胆,改造这里的山山水水。1958年,修造消灾冲水库,蓄大雅瀑布等沟沟壑壑奔泻而来的山溪水。但限于人力物力,称水库很牵强,修造的只是一口大山塘,仅能供下游五个生产队的灌溉。1966年,为充分利用水力资源。结集下游可受益的坪台、坪泉、坪塘等生产大队的劳动力,将坝体加宽加高。九百多个民工吃住都在茅草搭就的工棚里,手挖肩挑,日工夜战,其中有四名民工因山体滑坡付出了宝贵的生命。经两年多的拼搏,终于将原来的山塘提升为小1型水库,蓄水量为13.7万立方,灌溉面积为三千多亩。
1965年,修造石头冲水库,可满足苏家冲下半截农田的灌溉。1975年,利用石溪冲尾一片低洼沼泽地修造下山塘水库,解决了整条山冲600多亩农田的灌溉。
改革开放后,偏远的小山冲插上了腾飞的翅膀。2011至2019年,国家立项加社会集资,将农田、道路、渠道综合治理。把大部坎坎洼洼的梯田挖高填低,因势利导,多坵合并,改造为适应农机操作的高产稳产田。黄公村,多年荣获县粮食生产先进村,一个山区村能获得这样的荣誉,堪称奇迹。
靠山吃山,油茶是仅次于粮食生产的重要产业。充分利用和开发山地资源,辟有油茶林6000多亩,大力引进“武陵源”优质油茶种苗,为全县油茶高产示范区。开辟速生杉林800余,国外松1800多亩,名贵花木基地300多亩。房前屋后见缝插针,栽种果树花木。连接各村民组的主道均为林荫道。大大优化了生态环境,又取得了良好的经济效益,荣获省绿色村庄的称号。
新中国成立初期,全村只有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羊肠小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或独轮小车吱吱呀呀,或扁担颤颤悠悠的,一步一挣扎,一步一咬牙,将山里的特产挑去16公里外的皇图岭圩场卖。往返一次,累个半死。1993年,开拓坪黄(坪阳庙乡政府至黄公庙)公路,后又从黄公庙延伸,修造了西往大桥乡、南往丫江桥镇的两条公路。每天有十几个班次的中巴车,从皇图岭汽车站发出,经黄公庙,去大桥乡、丫江桥镇。偏远的村落成了县西北角一个小交通枢纽。
1995年,经县相关部门批准,在古庙前征地十余亩,开办农贸市场。许多人纷纷来这里投资置业,两年后,即形成了一条“丁”字形的街道,六十多家商铺。农历的二、八为圩日,许多商贩赶来收购山货。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当地盛产的茶油、生姜、辣椒、药材等,可一蹴而就,摆在家门口出卖,或让商贩收购。
(三)
我是在1969年离开这块地方的。那年,我二十四岁,结婚才一年。秋后,大队集中所有的劳动力修造险佳冲水库,用当时的话说叫锁门上阵,意思是家里不留人。每天累得精疲力竭。
进入寒冬,天气奇冷,老婆满手冻疮,一道道的皲口子像娃娃的嘴,红殷殷的,渗着血。这个地方太穷太苦了,她要我和她去她娘家过日子。她娘家在六十多公里外的莲塘坳公社,一马平川地,酒埠江水库的渠水全覆盖,灌溉自流,无需吃这等苦头。我答道:“你先去试试吧。”“试什么试?你不去,我可走了哈。”意思就是和我分手。无奈,只好随她一同迁到莲塘坳。为了叫我吃下定心丸,她捡了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往小池塘里一扔,发了个狠誓:“石头浮起来,我就同你再回到这鬼地方。”
以后几十年,上有老下有小,为了生计疲于奔命,很少回来看看。老来怀旧,总想起儿时的那些人和事。闲着没事,反正公共汽车方便且免费,这些年常来这小山村里逛逛。
这群山怀抱中的小山村几乎一年一个变化。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喝的是引流大雅瀑布纯正的矿泉水。呼吸的是抚过茂密树梢飘来的风。偏僻但不荒落,热闹却不喧哗。土地交给了种田大户,只管坐收田租。年轻人在外闯天地,各忙各的事业。老人们都那么清闲,那么怡然自得,每天种点蔬菜、养几只鸡鸭、看电视、玩手机、打打小牌。
岁月是把杀猪刀,离开这里时,老婆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媳妇,一晃就七十好几了,背驼了,还有轻微的哮喘病。踏上这片土地,症状就消失了。她不禁感慨:“这地方几好养老哟。”但觉悟太晚了。
我白了她一眼:“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