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志伟
从后背冲流下来的山泉,叮叮咚咚灌入四口方寸不同的水井。银色月光下,村姑农妇忙完农活又陆续来到井边,只听到那捣衣声隐隐约约,细细碎碎。来挑水的汉子,光着膀子,嘴里叼着旱烟卷成的喇叭筒,间或吐出袅袅烟圈。屋后老枫树顶上的猫头鹰“滴咕咕”的叫声,引来了村里群犬的狂吠,刹那间,鼎沸了整个山谷。
因为上大学和工作的缘故,我离开老家三十多年。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在老家厮守。逢年过节,我就像一只候鸟飞回乡下,和母亲团聚。老屋在我心中,如同鸟儿的窝巢。当我在人生的天空飞累了,可以在此睡个香甜的觉,呼吸清新的空气,也可以寻觅童年的足迹和乐趣。
不久我在市里置买了宽敞明亮的电梯房。当月满西楼,遥望星天,我用诗意的语言,给妻儿描述原来儿时居住在土房时的那份单纯和乐趣,表述心中丝丝缕缕的眷恋。
我们的村子是攸县一个偏远的小村。村后紫云峰是罗霄山余脉,探入云天,草木蓊蓊葱葱,四季淌着丰茂的色彩。从紫云峰俯瞰村里,炊烟袅袅,江水如带,散落着几百间各式各样的屋子。这些屋子,当年却是低矮的泥土建筑,显得零乱、萧条、破败和风雨飘摇。
上世纪九十年代起,村民们节衣缩食,用自留地的泥土作成土砖,陆续盖起土砖结构的新房子。后来,外出打工的村民越来越多,腰间钱包也慢慢鼓了起来,不断有村民盖起了红砖的屋子。再后来,更有人盖起了小洋房,买了小汽车。这一切,仿佛是顺其自然,又仿佛是雷厉风行涌现出来的。
登上紫云峰,极目望去,蔚蓝色天空下,村里钢筋水泥结构的现代楼房,与那些红砖房、土砖房、旧时留下来的厕所、猪栏、杂物间交叉错落。黑色的、灰色的、暗红色的瓦面,和新式的色彩各异的陶瓷、轻钢屋顶,相互映衬,如同民间小调、流行歌曲、经典老歌、摇滚新乐交响在一起,风格不同,韵味各异。
关上咿呀作响的木门,我独自走在屋后田埂上。这里原来是一片绿油油的山头梯田,少年的我曾经在田埂边放牛。一头牛,一本书,往地上一躺,数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朵和头顶上掠过的小燕子,那是多么惬意和安逸的存在。如今退耕还林,这里种满了楠竹,一片片绿荫遮挡了满天金光。山风吹来,掀起层层叠叠的竹浪,鸟儿鸣叫着、扑闪着翅膀,从密密麻麻的林间冲向更为高远的天空。
在公路上邂逅了儿时的伙伴,他和我同年。儿时,我们经常一起上山砍柴,还光着身子在江中洗冷水澡。天边刚刚泛出鱼肚白,我们又把柴刀挂在腰间,向着青山进发,砍伐一些烂竹尾和雪压树,换些微薄的钱,补贴家用。
如今,他在广东沿海开厂做生意,中年发福,说话还偶夹带生涩的广东腔。在广州、东莞都买了房,前年又在村里修建了一栋小洋楼。今年回家还准备捐资修建一套老年娱乐室,为村里老人日常生活出一份力。寒暄过后,他笑着对我说:“大厦千间,夜卧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一升。修房子对我们这辈人来说,真的是一种情感寄托和价值追求。”我笑而不语。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是当年村里第一个考出的本科生。多年来,我以教授的身份“混迹江湖”,自恃感觉尚好。而历史以一时难测的高速冲向前方。面对他的“豪横”和“能量”,曾经沉湎于书生意气的我,也不得不重新思考。
这时,他儿子来了。年轻人衣着新潮,说话嗓门高,行动快捷。偶然,我问起他儿子这幢小洋楼如何。刚刚做了爸爸的小伙子,不会攸县话,操一口普通话说:“攸县人爱讲排场,爱建房子。在老家建这么漂亮的洋楼,过年的时候只住几天,平常都是空在那。当年叫他不要这样盖。什么新楼,过几年又会成为历史文物!”
蒲公英的伞散落在老屋菜园。那四口水井早已填平,如今家家户户都安上了水龙头。唯有屋后二百多年的老枫树,在默默见证新潮和古老的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