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口,我的小镇往事 林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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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由江西过湖南去,蜿蜒着一条常年清澈的渌水,渌水自东向西,穿过醴陵市、柳树湾,在汇入湘江之前,绕一小城而过。江水既宽且深,有涨有落,往往一篙不易落底,于是修筑了一个渡口,安排了一只渡船,往来两岸的人物。渡口这头的小城,因着渌水到湘江入口的缘故,便叫渌口。

    渌口是一个简朴的南方小镇,镇虽不大,交通却十分便利,陆路有京广线贯城而过,水路紧靠渌湘两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听老一辈人说,自元代开始,各朝各代更迭之时,渌口都是厮杀的重要战场。新中国成立后,历经战火沧桑的小城,重又恢复了平静,从此缓慢而自然地延续着。渐渐的,撑篙摆渡的艄公不见了,小木船变成了烧柴油的机帆船,老街开始向新街延伸,自古靠农业自足的小城建起了崭新的工厂,不知不觉便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末。也是在这当口,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年幼的我随全家从西北大山深处的军工企业南迁至此,暂住在小城新街的东风旅店里。

    (一)

    初来乍到,自然一切新鲜。父亲做了一个手推车,经常推着我到处走。这个“大型”手推车不但可以带人,还可以装很多其他的玩意儿。我记得有一次他推着我去粮店买米,一路上不停有人对我们打招呼,听父亲说那时候我又白又胖,逢人便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大概很讨人喜欢。到粮店后,我就看着他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小纸条和钞票,说话间粮店的师傅开始放米称重。父亲拿一个面粉袋对准大漏斗的出口,铁皮闸一开,白花花的大米就流了进去。回家时米袋堆在我的身边,我站在小推车里像打了胜仗的将军,神气极了。

    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才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条叫粮票。那时候实行供给制,粮票非常紧俏,出门买什么都须凭粮票,所以粮票在一些地下流通市场里还能当钱来用。由于家里人多开销大,父母起居持家非常节俭,我们平时是没有零花钱的,如果眼前有一张“伍市斤”的粮票,我马上就可以联想到过年时母亲炖的猪蹄了。

    我转上的小学是老街的育红小学,本来可以在家门口一直念向阳小学的,但它要改成镇中学,我只好在二年级之后每天背着书包走三里路去新学校。同学中总有一些家庭宽裕些的,手里有零花钱或者粮票,每逢课间操之前,三三两两就出校门找小贩们买零食或是小画片,大一点的男孩子还会把钱攒起来买玩具手枪和弹弓。我那时很早就对一套《森林大帝》的连环画垂涎已久,但在小贩那里要叁斤粮票才能换,这对于从来没有零花钱的我无疑是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某天我一个人在家时发现地板上有一张伍斤面值的粮票,不禁一阵狂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捡起,然后手忙脚乱地翻开厚厚的新华字典,夹到中间,再塞到书包里,书包压到床底下。于是几天后我的书包里就多了几本崭新的小人书和贰斤粮票,但是在对我作业抓得很严的母亲的明察秋毫下,很快露馅了。

    惩罚照例是对着墙角跪搓衣板,边上一米外摆根香,等香烧完,惩罚也就结束了。为了早点起来,我就侧过头拼命地吹呀吹,香一会儿就烧完了,几年下来,我的肺活量大长。

    (二)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视机还很不普及,哪家买了电视机可是了不得的大事。1981年,我的小伙伴张林、张岚家就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他们家买了一台日本进口的松下黑白电视。那时除了一起去看露天电影,跑到小伙伴家看电视是最让人开心的事情之一。张家买了电视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晚饭后跑去他们家看电视,《霍元甲》《铁臂阿童木》《鼹鼠的故事》在那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样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TOSHIBA TOSHIBA 新时代的东芝”的广告词。

    几年后,其他小伙伴家里都纷纷买了电视机,我们也有了更多看电视的圈子,往往在谁家大闹天宫之后,就安静地看半小时动画片,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1984年8月,另一件事情吸引了全家的注意力,中国队参加了洛杉矶奥运会,在宋世雄慷慨激昂的解说声中,人们目睹中国女排直落三局击败美国队获得冠军,刹那间,小城沸腾,举国沸腾,外面敲起了锣鼓,放起了鞭炮,大家一扫“东亚病夫”的耻辱感,整个国家空前凝聚。伴随着女排五连冠的辉煌征途,《排球女将》也创造了极高的收视率,不但小鹿纯子成为我们心目中的超级偶像,而且“晴空霹雳”“流星赶月”也成为大家玩耍时使用率极高的口头禅。随后《射雕英雄传》《上海滩》等电视剧造成了轰动效应,翁美玲、周润发、赵雅芝迅速成为新的偶像和年轻人心目中的暗恋对象。

    (三)

    慵懒的小学、轻松的初中、紧张的高中,十几年间小城有个地方一直牢牢黏着我的脚步,那便是踞于老街一角的伏波岭。伏波岭虽不大,却威名远扬。史载,公元43年,汉光武帝刘秀命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在此屯兵操练,留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后汉书·马援传》)的名句,激励无数仁人志士,伏波岭由此得名,并于唐代建伏波庙祭祀马援。1927年,毛泽东考察湖南农民运动,专程从姚家坝龙凤庵步行到这里,在他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特别写到了农民在渌口伏波岭庙内办国民党区党部的情景。

    我当时对这些历史典故一无所知,唯独喜欢登那并不高的花岗石台阶,在破败的伏波庙前和伙伴们嬉戏,或是想方设法爬到终年紧闭着的庙门里去,想象里面供着一个龙王。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每一级台阶和每一处暗哨,甚至每一棵大树的疤痕。我常常在放学后与同学结伴在坡下渌水边玩闹,或攀爬庙宇四周的参天古柏。长大一些了,更喜欢与家人好友在岭上凭栏远眺,看着舟楫往来进出,天空白鹭飞翔,隔岸青山相对,幻想着未来别样的生活。

    今年暮春,离家多年后的我再回伏波岭,眼前已整饬一新,杂草尽除,庙宇翻修,大将军金身重塑,香鼎香案井然,游人香客往来熙攘,香火无比鼎盛。看着身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禁感叹物是人非,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四)

    1993年,我从渌口中学顺利毕业,在株洲县第五中学念高中,有一天早上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收垃圾的老头换成了一个小伙子,虽然他戴着厚厚的口罩,眼神躲躲闪闪,但我还是把他认了出来,他原来是厂保卫科的,平时神气得很,怎么突然间变成清洁工了?我很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后来有天回家,听到父母在谈论企业体制改革,车间改分厂的事情,才知道,那小伙子大抵也是下岗了。

    这一年,小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火花塞厂发行股票了(株洲火花塞厂故名渌口内燃机配件厂,当时为农机部直属厂,1961年创立于渌口镇),这是在我去好友朱旷怡家听说的。朱旷怡的爸爸在火花塞厂工作,和蔼可亲,对我很好,他们一家人就住在厂区宿舍楼里,和我们墙挨着墙。我上小学后全家人常去火花塞厂电影院看电影,到了夏天还带着泡沫箱几十根几十根地买5分钱一根的冰棍,感觉火花塞厂就跟自家后花园一样亲切。

    火花塞厂成立于1961年,是中国最大的火花塞生产厂家,全国市场占有率一度高达45%。1992年,为了扩大火花塞的生产规模,工厂实行股份制改革,将全厂的3400万元净资产折为3400万国家股,并在次年正式发行股票,要求每个职工最少要买2000股。由于当时很多人都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购买者寥寥无几,工厂于是大会小会再三号召,喇叭里成天放着动员大家买股票的广播,听得人心烦。就这样,朱旷怡一家买了厂里的股票,大人们每天的生活又增添了一项新的内容,就是看每天的股市行情,关注手里股票的价格走势。开始买的时候股票是每股2元钱,可是到了第二年就跌到了1块9,职工们着急上火,却又无可奈何。

    1997年,随着重组结束,火花塞厂的发展突然进入快车道。据年报显示,到2000年末,火花塞厂的净资产由3.65亿元增加到23.08亿元,增长6.2倍;净利润由2295万元增长到8595万元,涨幅达374%。火花塞厂的股票更是一路高歌猛进,最高时达到36.5元。上市八年后,也是我离开学校正式踏入期货业的那一年,火花塞厂的股票居然坐上了沪深两市涨幅的第九把交椅。

    后来才知道,是新疆起家的资本枭雄唐万新通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手法将这支股票收至麾下,并成为德隆系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随着德隆系的急剧膨胀,旗下三驾马车的股价扶摇直上,火花塞厂的股票复权价最高曾达276元。但好景不长,2004年,由于资金链断裂,德隆系一夜崩盘,唐万新锒铛入狱,这支股票高台跳水,套牢了无数投资者,直到2006年由潍柴动力完全收购,从此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这支股票代码为000549,名叫湘火炬。

    一晃离家多年,小镇亦在我离开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心城区完全转移,新的经济工业园区已建好……回首过去,小镇厚重的历史如云影掠过,逐渐隐没。重要的是未来,希望也在未来。

    写完此文,我上网打开卫星地图,在卫星图片上找到了小镇,轻易地找到了我的家、念过的学校、玩耍过的河堤、奔跑过的铁道,历经十几年的发展后,更多的建筑和街道已不为我熟知,但这一刻,不管她离我多远,亦是天涯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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