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那片晴空

廖子良

深秋时节。夜已经很深了，我沿着宽阔的天台路往家走去，静静的夜色里，已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我是独自一人。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问我，你在西藏当了三年县委书记，最难忘的是什么？是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曾经有过多少让人难以忘记的场景……忘不了雪域高原的皑皑白雪，忘不了震荡山谷的阵阵牧歌，忘不了雅江两岸的滚滚麦浪，“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雪域高原风物最好的写照。

西藏少雨，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晴朗天气，也许世界上最蓝的一隅天空就在西藏。那片天空下与我一起工作、生活过的人们，是那么令人难以忘怀。

也是一个这样的深秋季节，那天，汽车沿着雅鲁藏布江奔驰，披着金色的白杨树一排排掠肩而过。司机贡觉旦增全神贯注望着远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我要到拉萨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从扎囊到拉萨有一百多公里，且一面临江一面傍山，弯多路窄，不太好走。早上走得匆忙，虽然已隐隐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也没顾得上带点药，我想到我患感冒了。在西藏，一场严重感冒往往就能引发一场大病，甚至危及生命。

行至半路上，我越觉得自己难受得不行，脸色惨白，心脏跳得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突然，我眼前一黑，只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行了”，便昏厥过去了。此刻奄奄一息的我，尚能意识到，死神将要降临我的头上，也尚能感觉到车仍然在动，贡觉旦增的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急促地不停地叫着“书记！书记！”然而，我无法睁开我的双眼，无法回答他的呼唤。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贡嘎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贡觉旦增告诉我，他见我在车上休克，情况万分紧急，就把我拉到了附近的县医院。车到县人民医院的时候，他又心急火燎地找医生，给我输氧输液，进行紧急抢救。我记起病床前曾有许多人影在晃动，我迷迷糊糊地躺着，一动不动。

我在医院躺了四个小时，贡觉旦增寸步不离地在旁边守候，照顾了我四个小时。他背我上厕所，给我端茶打水，抹嘴喂药。等我稍稍清醒些，叫他去吃点东西别饿坏肚子的时候，他一倒头便睡着了，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在这个深秋的夜里，我独自在株洲的天台路上往家的方向走着、想着。月亮像一只磨得锃亮的银盘远远地在天上挂着，那么圆，那么亮。静静的月光泻下来，浇了一地。现在，我离西藏扎囊县已是万里之遥。

我踱着步子慢慢地走着，西藏那片晴空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脑海中跳出来，仿佛远在天涯，又仿佛近在咫尺，由远而近，挥之不去……我想起扎囊县的藏族副县长丹增。一次意外的车祸，一辆大卡车夺去了他年仅20岁儿子的生命。在交警部门召开的事故分析处理会上，他含泪强烈要求对司机不要处分。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死不能复活，“我儿子死了是天大的不幸，但我不愿连累司机受处分坐班房，那样，我心里会更加难受。”多么朴实的语言，多么纯朴的心灵啊！

我还想起曾去慰问过的那户特困人家。这一家祸不单行，上有七十老母，子女不是聋子就是瘸子，一家人靠政府救济勉强度日。那次我们代表县委、县政府送去50斤面粉给他过年，他倒出半袋，动员全家烙了许多饼，我不解，问他这是干什么，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藏语。陪同的乡党委书记看我疑惑，就翻译给我听，意思是要让全村每家每户都吃上他家的烙饼。书记说他不是故意做给我们看，他们家从来都是这样……

这就是西藏人民。他们在世界上那一隅最蓝的天空下默默地劳作、生活、休养生息，也许他们还不富裕，有的甚至还在温饱线上挣扎。他们都很平凡，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值得被人们歌颂，但他们那一大群人中，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是正值妙龄花季的青春少女，不管是官是民、是贫是富，还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外来群体，都有一颗像头顶那片蓝天一样明净的心，纯朴、热情、善良、无私，一尘不染。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缘故吧。三年时间里，西藏那片蔚蓝而明净的天空，净化了我的心灵，教我学会了如何更好地面对同志，面对事业和生活，面对失败与成功。

美丽而多情的西藏，永远是我们伟大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不可分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我能在那里生活、工作了一千多个日子，我也为此感到光荣。在那里，我体验了许多，也收获了许多。啊，难忘那一片晴空。

（作者为株洲市首批对口援藏干部，曾任中共扎囊县委书记。编辑对原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