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珍
近来,一部电影在网上引起广泛讨论,几乎人看人夸,它就是方励导演的纪录片电影《里斯本丸沉没》。近年来,在追求流量的大背景下,一些文艺作品把吸引关注和获得利益当成目标,抓住观众兴奋点,寻找最具有话题的热点渲染加工,制造一道道加满调料挑逗味蕾的“文艺大餐”,反之,一些被草率认为故事性不强,内容不劲爆,或看似沉闷的好作品却被忽略和埋没。《里斯本丸沉没》就是这样一部电影,看起来文艺、严肃、没趣,所以观众少,影院排片更少。好在每个看到的人都感受到了其不凡的意义和魅力,通过影迷们慷慨的分享与推荐,这部电影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是审美与文化的一点进步,也是观众与导演的一场惺惺相惜。
真相之下的暗流与善念
1942年9月25日,日本船里斯本丸载着1816名英军战俘,七百多名日军以及大量战略物资,从香港开往日本的门司港。早在10个月之前,即1941年的十二月,这些英军就落入了日军手里。
日船在经过中国舟山东极岛附近海域时被美军潜艇发现,因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做任何运载战俘的标识,且船上满是装备和日本军,美军潜艇鲈鱼号便向其发射了6枚鱼雷,击中了里斯本丸,船体开始进水,25个小时后倾斜沉没。在这段时间内,日军紧急撤退本国人员,同时将三个装有一千多名英国战俘的货舱出口用木板钉死,并在木板上钉上大块帆布。每个舱几百人挤在一起,脏臭不堪疾饿交加,舱内环境极其恶劣且缺乏氧气。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二号舱幸存者)说:“如果你去过地狱,你会知道那是什么样子。那就是地狱。”在茫茫大海的黑暗一角,他们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也是他们中几乎一半人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之后发生了什么,在这部电影里讲得很清楚。非亲历者讲述,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
少数人逃出货舱,但马上遭遇日军扫射,大多战俘落海逃生,但死于日军枪下。好在我国渔民发现了漂在海上的战俘,他们冒着被日军扫射的危险倾尽全力救人,一趟趟将战士们送到了岸上。
最终,有384名战士被我国渔民救起,828人长眠于大海。
无论是被关在船舱里活活闷死病死的,还是落水后在水中泡了十几个小时的,所有人在死前都遭遇了极度的绝望。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幸存者丹尼斯·莫利说:“因为渔民们来救人,日军才停止了射击,因为他们知道,这样(杀害战俘)的消息会传遍世界,我们这才得以生还。”
几十年来,真相一直在暗处沉默不语,只有极少的人知晓。打捞历史,除了是揭示真相,也是对伸出援手敬畏生命的人的赞美,更是对死者的尊重,对人心的书写。
随着现今71岁的方励导演多年来抽丝剥茧的追寻与整理,得来大量资料与亲历者口述、证据,一段尘封于茫茫大海的近百年的往事,才逐渐被捞出,浮出水面。在那深渊般的大海之上,那战争极暗的地方,曾涌动可怕的暗流和伟大的善意。
它是人的历史,而不只是战争的历史
方励导演是一名海洋物理学家,他有海上打捞的经验,同时又是一名导演,在2014年听说这个沉船事件后,便想探寻真相。一开始想把它拍成一部电视纪录片保存下来,但在不断的采访之后,他被受访者身上的生离死别所打动,被他们的亲情、爱情、友情所打动,决定深挖下去,搬到大荧幕上。随后,他用了八年时间打捞历史,花费几千万元,足迹遍布数个国家,花巨资在英国登报,寻找里斯本丸战俘的后人,对大量战俘后代做了面对面采访,打捞那随着几百条珍贵的生命沉入海底暗处的真相。
导演用一种理性客观的方式来呈现这段历史。他采访了很多人,最重要的包括托尼·班纳姆博士(《里斯本丸沉没》一书作者,本部电影顾问),以及99岁的丹尼斯·莫利,98岁的威廉·班尼菲尔德,这两位都是由中国渔民救起的幸存者,他们都年事已高,往事过去几十年,且带着悲伤,大多人是不愿意去回想的,天长日久,记忆已经模糊。还有参与救人的94岁的渔民林阿根,采访时是救人的渔民中唯一一位还在世的。方励导演说,他很理解老人们的心,采用了很温和很亲切的方式与他们唠嗑,从别的有趣事情开始聊起,慢慢将话题带入到当年的现场。用他们的回忆来相互构建和交叉印证那段历史。数年的奔走与寻找,积累了很多线索与证据。影片穿插了许多战俘生前的信件、照片、遗言,重现已逝之人珍贵短暂的年轻时光,用他们生前的故事,家人的怀念,勾勒了一位位死者曾经鲜活的形象,在那温馨与爱意中,凸显的是战争的丑恶与可耻。
方励说:“它不是讲历史,而是讲人的故事。讲历史只是电影中很小一部分,只占了不到20%,更多是讲人的命运,人的遭遇,讲一个大的战争里关于家庭,关于亲情,关于爱情,关于友情,关于人性的光辉。它是人的历史,而不只是战争的历史。”
这部电影极具条理和逻辑,将一件件证据拿出来,一幕幕交叉呈现受害者或其家庭与亲人。那些一生都在等待父亲回来的孩子,那些不知道自己父亲是怎么阵亡的儿子,那些中年丧子的夫妇,那些苦苦养大孩子的妻子……无数个家庭破碎了,影片让人看到了他们在这场灾难之后精神上受到的折磨与伤害。整部影片克制、理性,但对灾难中的人充满同情。画面闪现间有伤痕与眼泪,也有理性与智慧。
导演挖掘了真相背后的生死与哀乐,致敬了救人者不朽的善意。他说,我只是个人而已,只是要讲述人的故事。他做到了。
其实到大海深处捞出近80年前的往事,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但总有人去做这样的事情。他们像肩负使命之人,努力回应被遗忘之魂的召唤。就如张纯如女士在全世界范围内为揭露南京大屠杀历史真相所做的一切那样,她应该永远被国人铭记。揭示真相不仅是尊重历史,更是尊重生命。
冷峻的凝视与人性的光辉
电影的风格是诚实的,诚实之上是凛冽严肃的目光。《里斯本丸沉没》没有枯燥无味,也没有煽情,它格局开阔,视野宽广,各方面都做到了很好的平衡。
除了呈现幸存者和死者后代们的回忆与证词,还有对日本相关人士的采访。
日本史学家认为将战俘封死在船舱的决定是害怕战俘逃跑和发动攻击。在方励几句严肃的追问之后,日本史学家才说,日军要为里斯本丸沉船中牺牲的战俘负责。里斯本丸船长的后人甚至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在方励将这段历史告诉他们之后,他们认为父亲执行命令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几句话,不得不让人再次陷入对汉娜·阿伦特《平庸之恶》的思考,那些无思考的麻木也是一种邪恶,也会造成极端之恶。因为他本可以不这么做,他们自然要经历良心的谴责和灵魂的拷问。
影片用特效与绘画结合模拟了当时船舱里的环境,士兵的痛苦惨叫、机枪声,日本人残酷张狂的笑声、海浪的声音、恐惧与挣扎的声音……以及画面的冷峻写实,渲染了当时海上那种末日般的氛围。电影一方面呈现了人在战争之下不如蚂蚁的卑微和无力感,也重现了他们在极端恶劣环境下努力求生相互帮助的精神。比如在死亡面前努力鼓励战友,帮助战友减轻痛苦的人,死亡前悲伤但镇定的人,他们伟岸或勇敢的形象在悲惨环境中无比珍贵。片中还用少量幸存战士们的回忆录提到他们所看到的战友的最后一面,这几乎就是他们此生见到的最后一面。
战争中有人视人命如草芥,也有人倾尽全力拯救他人。历史上很多大事仅为一串数字、一个年份、一串人名,或简短几句话,在这之下,是波诡云谲或深厚绵长的故事。方励让这些故事保留下来,就是保存和致敬了那些高贵的精神。救了384名战俘,本是惊天动地的善举,但对渔民们来说,不过是一件最朴素的事情,是天然的情感反应,是善良的本能。在之后的几十年内,外国鲜有人知道他们的善举,他们自己也没有将救人的事情拿来宣扬,仅仅认为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情。方励拍摄这部电影也像是一种出于正直朴素善良的本能反应。他绝不放弃真相,且十分珍视人与人之间那些真挚动人的东西。
影片后半部分讲到一个令人泪目的细节,很多被渔民营救的战士饥困交加衣不遮体,面黄肌瘦奄奄一息,战争让这些年轻人丧失了健康与快乐,丧失了亲友与爱人,丧失了尊严与自由。渔民将这些战俘带回去,给他们食物、水和衣物,让他们从恐惧中得到安宁。这种情义是没有国界的,也是平凡人的朴素选择。任何人经历过这样一场灾难之后,都会留下毕生阴影,大多活下来的战俘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有一位患上幻视,经常把自己的儿子误认为日本人,对其进行殴打,还有的战俘经常噩梦连连半夜发出尖叫……
时间流逝不由人,导演曾采访过的两位90多岁的幸存者与当时参与救人的林阿根老先生都在2020、2021年相继去世。但也正是因为导演抢救般的采访,与他们真挚的唠嗑和交心,才将这段历史和历史背后温情琐碎的故事挖掘出来,留给了后人一段段珍贵的影像。
获救战俘的后人们在致哀吊唁最后一位离世的救人者林阿根老人时曾说:“他为世界留下的遗产包括:勇气、英雄主义,和一个人在面对人类最恶劣的暴行时所能施予的善予的善意。”
希望更多人去看这部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