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菜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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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吴玉艳

    我素来对野菜情有独钟。每年开春,逮着空,我会去郊外采些小笋、蕨菜和蒲公英,回家洗净,清炒或凉拌。在我心里,若不整点野菜进肚,春天就像缺胳膊少腿似的不完整。以我的经验,炒野菜时,最好放猪油,猪油的独特清香和野菜的略微苦涩,就像性格互补的情侣,中和在一起,才是完美CP。去外面吃饭,倘若见着笋子、水芹菜、红军菜、鱼腥草或马齿苋时,我自然不会放过,总要点上一份大快朵颐。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在槚山槚岭药博园品尝到的道地中药材搭配野菜的特色药膳谱:桑叶饼、荷花饼、干艾焖土鸡、油炸南瓜花、荷叶包肉卷、鱼腥草煎蛋饼、山楂大枣鲫鱼猪蹄汤、紫苏枸杞煮活鱼、空心菜炒马齿苋。满大桌子的花花草草,艺术品般的,我呆住了,迟迟不忍下筷。那些野菜好比是身处深山素颜朝天但天生丽质的女子,经慧眼识珠之辈精心包装调教,成了女神一般。一番巧搭,野菜的形象和身价立马飙升好几个档次。原来野菜还可以这样做,我第一次彻底颠覆了对野菜的粗浅认知。看来,搭配、出新,太重要了。

    我对野菜的偏爱,跟童年的经历有关。

    小时候,父亲在银行工作,母亲带着孩子们在家务农,我家这种情况被称作“四属户”,也叫“半边户”。“四属户”绝没有人们想象中的优渥和神气。那年头,靠劳力、工分吃饭。工分少,就得拿现钱去领口粮。我家孩子多,哥哥姐姐还在读书,家里没有一个壮劳力。工分很少,口粮定量又低,我家每年都出现不同程度的青黄不接。上个世纪50年代,父亲的工资少得可怜,加之父亲身体不好,每月刨去医药费、人情往来和家庭日常开销,便成了“月光族”,自然交不起生产队的“口粮钱”。相反,由于父亲吃“国家粮”,拿固定工资,更遭乡邻嫉妒。每年称口粮时,队长就会当着村民的面用揶揄的口气大声对母亲说:没钱?不晓得去找你家“钱桶”?父亲被他们背地强行冠以“钱桶”之称,是因为大概在队长和村民眼里,银行是父亲开的,金库里的钱可以随便使。可实际上,在那个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的年代,还有诸如烟票、糖票、茶叶票、肥皂票等,光有钱不行,没有“票”便寸步难行。银行,这个现在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职业,在当时远不如百货公司吃香,甚至不及摆摊卖肉的屠夫。母亲是个勤劳好强之人,听不得乡人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便带着孩子们摘野菜充饥,采草药、捉鱼虾、摸田螺和烧木炭换钱。直到上世纪70年代,我出生后,日子才稍有起色。

    记忆中的乡下老家,无论田埂下、山坡上、小圳边、菜地里、道路旁,哪哪都是葱郁肥嫩而又生机蓬勃的野菜。几岁时,母亲便教我辨识、采摘各种野菜:蘑菇、地衣、蕨菜、小笋、冬笋、春笋、胡葱、毛葱、野蒜、紫苏、艾叶、洋姜、香椿、水芹菜、鱼腥草、车前草、蒲公英、苦麻菜、马齿苋、栀子花、木槿花等。最高兴的是采蘑菇,清晨,挎上小竹篮,连蹦带跳地去屋后的山上,昨夜下了雨,那些顶着青绿色光泽的小家伙,在落满灌木和松针的腐叶中,迫不及待地纷纷探出头来,我喜不自禁地将这些宝贝收入囊中。回家后,母亲变戏法般把刚才还裹了烂叶粘着泥土的蘑菇做成一碗鲜香四溢、回味无穷的美食。摘了毛葱,母亲就从灰暗角落的白瓷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鸡蛋,只记得,弥散在整间屋子里毛葱煎蛋的扑鼻香气,还没吃,便满口生津。门前坑岸处,长着一大群极不起眼的野菜,因它的果实酷似药铺的天麻,我们便自作主张,管它叫“野天麻”。母亲挖它时,我像尾巴似的紧随其后,有时也抡起小锄头挖两下,表示出过力。“野天麻”轻贱,无需任何人松土施肥,自会疯狂生长、硕果累累。后来才知道,它叫洋姜。洋姜生前其貌不扬,“死”后却是个爱闹腾爱刷存在感的主,吃完它,会不受控制地放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屁,很是让人尴尬。这时,母亲便笑着说:打个屁,松个气,放屁是好事哩。

    老屋的右侧,有一大片竹林,记忆中的很多片段,很多欢乐时光,都和那片竹林有关。冬天自然是挖冬笋,夏天,我和小伙伴在竹林里追逐嬉戏,把竹子当钢管,像泼猴一样上蹿下跳来回翻腾,累了,躺在竹林里,竹林摇曳、光影斑驳、鸟唱虫鸣,伴随着阵阵温暖舒适的山风,很快进入梦乡。母亲养的那只小黑狗,忠心耿耿地趴在边上……

    小时候,特别喜欢去二姨家,一来二姨的女儿跟我年龄相仿,有玩伴,二来她家门前有一棵让我心心念念的香椿树,每次在她家吃完香椿煎蛋后,还要捎些回来。后来再去,发现那棵被我当成宝贝一样的树被砍了,我着实生了一段时间闷气,气她们容不下一棵树,气她们不懂人间美味。9岁那年,父亲把我接到他身边上学,菜少的季节,父亲带我去摘鸭跖草、小笋子和红薯叶。父亲上班的网岭储蓄所破旧简陋,几间房子一眼望到底,赶上饭点,前来办理业务的储户瞅着碗里问:吴会计,这啥菜?(上个世纪80年代初,红薯叶是拿来喂猪的。)我有些难为情,而父亲一边乐呵呵如实相告“红薯叶”,一边起身为储户服务,从不厌烦。储户走后,父亲对我说:不偷不抢,有啥不能说的?1989年,父亲一病不起,在人民医院住院时,父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他对同房的病友说:死,我不怕,我就是放心不下尚未成年的小女。那年的秋天,老家屋后的竹子,我们挖冬笋的整片竹林,全部开出淡黄色的小花,母亲忧心忡忡:竹子开花,可不是啥好兆头啊。终是那年秋天,与病魔抗争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撒手人寰。

    毕业回到攸县,我和母亲住在建设路游鸭坡的大杂院,才知道有“三月三,荠(地)菜煮鸡蛋”的习俗。于是,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母亲学着邻居的样,扯一大把开着白色小花的地菜,洗净,放两枚鸡蛋,煮上一锅地菜鸡蛋汤,我总爱在汤里搁少许白糖。咬一口滑嫩Q弹的鸡蛋,再喝一口飘着淡淡青草香的黄绿色温热微甜的地菜汤。那种来自食物单纯的喜悦和满足,足以让我幸福一整天。小时候,和母亲去扯笋,母亲说,笋子是富贵菜,得放肉,放肥肉,要不然,你吃它,它吃你。母亲转而低头叹了口气说:可那个年月,平日里别说肉,连油也很少见。大多数时候,母亲带着孩子们吃腊锅(无油菜)。2023年春,历尽苦难饱经风霜的母亲,也离我而去。每年春、夏季,各种野菜恣意生长。小时候吃野菜,是果腹,而现在,更多的是念想。因为在不起眼的野菜里,深藏着父母辛劳的身影、纯朴的味道和浓浓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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