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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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雄文

    那道细瘦的清流,揣满天光云影,穿山绕岭,到资水边上的张姓人聚居的村落,身子陡然丰腴起来。

    她缓缓顾盼山谷间的两岸,欣然将芳名“麻溪”留下,给村落冠名。而后,裹挟庵堂山的桃红柳绿,或者两岸稻麦的金黄,从容扑进了村里人眼里的粗犷大河——资水怀抱。

    麻溪是小河,却像一个仁慈母亲,用乳汁喂养了麻溪村祖祖辈辈的乡亲。从庵堂山到烧火山、大株山,绵延起伏的山峦间,村里几代人像粗布上绣花一般雕出了层层梯田。每到炎炎夏日,一丘丘稻田肌肤开裂。水稻灰白了脸,痛苦扭曲身子,听着知了一遍一遍嘶鸣,似乎闻到了自己焦糊的味道。

    祖父的心也像灶膛的柴火煎熬着,眼里溢满了赤红的忧郁。他戴上斗笠,领着幼小的父亲,一人一担杉木做的水桶,弯腰从麻溪河舀了水,踉踉跄跄往返山上的稻田。水桶张开嘴,摆出吞下麻溪河的姿势,却终究力不从心。祖父和父亲上下一趟山梁,要洒下半桶汗水。

    水稻保住了,爷爷绛紫色的皮肤又黝黑了一层,钟磬般的笑声里,透着缓过气来的稻穗幽远的清香。父亲的个头则似乎撑高了一小截,临风而立,像一棵成熟饱满的稻子。

    后来,全村男女老少拎上锄头、扁担和箢箕,像一群蠕动在山梁间的蚂蚁,一寸一寸开挖、填埋,终于将几座老死不相往来的山峰连接起来,修了一条穿越云端的水渠。水渠从靠近麻溪河的一头,用抽水机饱吸河水,穿过鸟雀聒噪的林间,照出松树、杉树、樟树、竹子和其他低矮灌木的影子,淌过新土堆砌的过水大坝,探身到全村最偏远的院落。

    爷爷这时已像门前椿树一般老了,父亲扛起了养活全家八九口人的担子。爷爷拄着拐杖,蹒跚移出院前的槽门,仰头眺望对面山上与彩霞一道飞跃的水渠,眼前似乎满是饱满谷粒,默然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水渠也浸润了殷红的鲜血。一个叫克华的张姓本家,是村里唯一见过山外大世面的子弟,出身黄埔十六期。他每天低眉缩颈,带上被村里人唤做“九莲癫物”的妻子前来出工。他们一家时运不济,被一股汹涌的潮流裹挟,不时被拉出来批斗。似乎为了表现积极,减轻“罪愆”,一头怪异白发的“九莲癫物”,总是挑着土坷垃冒尖的箢箕,行走如飞。那天,半成的大坝轰隆一声,突然塌方,刚好将她连同箢箕埋在其中。大家手脚并用,慌忙刨出来时,已没了呼吸。沉重的空气像掩埋“九莲癫物”的土方,填压在院子的每个角落。

    麻溪河让村人活得谈不上格外滋润,却也皮实有劲。不过,河水偶尔也金刚怒目,容颜可怖。父亲心有余悸地说,少年时,上游蓝田、宝庆一带连月暴雨,河水由清转浊,一点点漫上来,吞没了田垄里的庄稼、菜园、水井、道路、晒谷坪,直到院落槽门前的青石板。湿气漫漶的窗口望去,浊流滚滚,犹如八百里洞庭,浪尖推搡着死猪、门板、衣物……

    一村老少面色如土。父亲也惊惶了一阵,终究抵不过少年心性,偷偷找来竹竿,立在槽门边,挑起那些顺流而下的衣物。正打算带一家老少上山躲避的祖父,一眼瞥见,又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抢过竹竿,连同那几件破烂衣衫丢进水里,顺手给了父亲头上几个脆响的栗凿。

    我生长在大山间,除了麻溪,眼皮闭合都是挤满松树和杉树的山丘,又读了些酸酸的诗句,像厌倦了圈养的笼鸟,渴望白浪滔天的大海。听饭桌上的父亲说着往事,没有丝毫恐惧,反而隐隐盼着这种“洪波涌起”的壮观。

    洪波始终未曾到来。仅仅小学高年级时,瓢泼大雨长久不止,麻溪河终于浮肿起来,渐渐吞噬了田野,逼近了岸边的村小。不远处横跨两岸的风雨桥,年久失修,河水离木板桥面已不过两三尺。学校揪心对岸学生往返安危,敲响那截吊在梁间的铁轨,早早放了学。

    我家不用过桥,也便不急于回去。像观看端阳节的龙舟赛一般,兴奋立在岸边。麻溪河浊流涌动,水声如雷,却没有特别颠簸的浪涛与漂流的猪羊。三两天后,水势在离院槽门尚远的地方,像拔了气门的皮球渐渐回落,瘦成了原来模样。我低垂了酸涩的眼皮,索然寡味,一如多年来对麻溪河情感上的不咸不淡。

    离别老家多年后,我住了一段时间枕着波涛的北戴河,终于亲近了时常壮阔在梦中的大海。茶余饭后,披了满街的松风,踏上秦皇眺望海上仙山或者曹操东临碣石的脚印,我久久伫立海边,凝望水天一色的碧波荡漾,忽然莫名想起远方的麻溪河。

    她的仁厚,挤开了眼前苍茫的大海,仿佛天外嗖嗖飞来的一根根银针,狠狠扎在我往日轻忽的某个穴位上。穴位上溅起的乡愁,像一张突然飞撒而来的巨网,将我牢牢罩住。海边的世界一片静谧,眼前似乎只有清亮的河水、飞跃的水渠和面目黧黑的父老们。

    被我遗忘已久的麻溪河,化作了西晋名士张季鹰笔下的莼菜羹和鲈鱼脍,芬芳四溢,让大海边上的我烂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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