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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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先生。 制图/左骏

    陈桂珍

    那年放寒假第一天,我去找同学玩儿,傍晚时下了大雪,冒着雪一路奔跑回家,一进家门就呆住了。

    他正从院子里往外走,我的母亲连声道着谢送出来。他挥挥手说:“留步,留步。”

    我又慌又窘,局促地躬身低声道:“老师。”

    他看看我,又挥挥手:“快进去快进去,看,一头雪。”

    他辞谢了母亲,在暮色中走远了,地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串雪窝。

    我才知道,老师是来家访了。

    “你老师可真好。”母亲感叹着,又反复叮咛我,“你可得好好学,对得起老师。”

    他是我们那所中学资历最深,教学水平公认最高的老师;他常年带初三毕业班,是语文学科的权威;他教过我姐姐,我哥哥,教过我,是我们兄妹三人的恩师。

    老师家访带给的动力让我突然开窍,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毕业考试,我的语文考了109分(满分120分),全市第一。这个成绩,让一向谦逊低调的他骄傲了很多年。他曾多次以我为榜样激励此后一届届学生,言谈话语间满满的自豪。

    他有一个绝活——“刻钢板”。所谓刻钢板,就是垫着钢板在蜡纸上刻出字来。刻钢板是个技术活,用劲儿大了,蜡纸会被戳破。劲小了,剔除不净蜡层,油印出来的字迹会模糊不清。他刻钢板格外精心,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用力均匀,无一处涂抹。经他的手刻印蜡纸油印出的试卷,字体如印刷体般方方正正,清晰美观。我们曾拿着他刻印的字和课本比较,竟然几可乱真,令我们大为佩服。

    一次晚自习,我们放学了,他还伏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我去交作业,看到他正在刻钢板。天极冷,我的手缩在衣袖里都要冻僵了,不知道他枯瘦的手指按压在冰凉的钢板上怎么能受得了。刻印的字体小,划痕又是白色,他趴在昏黄的灯光下,吃力地辨认,一页刻下来,只怕眼都要花了吧。

    我回教室拿了书包回家,隔着窗户看到他把铁笔换到左手,舒活舒活手指,揉了揉眼睛,又伏下身接着刻印起来。这幅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后来我做试卷格外珍惜,像他一样,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书写,以对得起他的字,不辜负了他的心。

    毕业后,我和姐姐去看望过他一次。那是大年初一,姐姐带着我步行七八里地,去给他拜年。见到我们姊妹两人,他非常高兴,把我们让到屋里坐下,然后踮起脚,从书架顶上够下一个小木箱,又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把钥匙,小心地打开木箱,取出两个苹果,递到我和姐姐手里:“来,一人一个。”

    苹果有拳头大小,因为放的时间长了,已经皱皱巴巴,但香甜的味道极其浓郁。当时的农村,物资极度匮乏,在大冬天能吃上苹果真是极其奢侈。我和姐姐连连摆手:“不不,谢谢老师。”

    “吃吧!”他说,慈爱的语气里有他一贯的威严,让我们不能拒绝。

    姐姐看看我,我看看姐姐,我们不约而同地啃了一口,然后睁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说:“真好吃!”

    他就笑了:“这种苹果叫红富士,是烟台特产,咱们这没有。”

    后来很久很久,我都觉得,在老师家吃到的红富士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再后来,我们听说,当时他正在病中,他珍藏着的苹果,是他教的第一届学生看望他时带去的。

    他把自己最珍视的礼物,给了我们。

    每次想起他,最先浮现在眼前的是他那一头亮白的银发,其实他那时并不老,也不过四十五六岁。他是我见过的最一丝不苟的人。秋冬时节他喜欢穿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呢子大衣,大衣剪裁得体,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他面容清癯,身形瘦削,穿上黑色大衣,极其清俊儒雅。尽管那时教师地位极低,甚至常常被人唤作“臭老九”,但是,他极珍惜自己的身份,从穿衣着装、一言一行间都默默践行着“师严道尊,行为世范”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我在他办公桌笔记本封皮上见过,他写在了纸上,更是刻在了心上。

    读民国时期陈寅恪、蔡元培等“大先生”的故事,我常常会想起他。经师易遇,人师难求,此生有幸,永为他的学生;此生有幸,承他衣钵,如他一般躬耕杏坛,育桃李芬芳。

    他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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