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街一条老街的香气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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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艳君

    中兴街我太熟,孩子周末学钢琴的琴行就在这条街,但每次都是驾车穿过,匆匆来去。那次接下课去得太早,于是,在时间的偶遇里,将脚步交给一条老街。

    八点半,初秋的朝阳从街两侧的香樟树上漏下来,树梢缀着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清风,不请自来。阳光筛去三分耀眼,七分的明净与暖意斑驳在窄窄的街面,自成一幅轻微晃动的黑白水墨画。素裳白鞋,入不了画也作不了诗,只是缓缓走过。

    中兴街全长不过六百米,呈7字形。一条街,以“老街”相唤,必有光阴洗砚般的底蕴渊源。它东接我们习惯称作东门上的东正街,西入胜利路,也可说它是一条街中小街了。醴陵城最早的河埠就是东门上,瓷器和烟花从这装船。有一驳商贾停靠的水岸,钱币叮当中便滋生出一处集贸昌荣的陆地,那便是胜利路。上世纪五十年代,爷爷家族土地土改后,生活艰难,他曾一度将从沩山古窑手推肩挑出来的货物卸在东门上,稍作停顿,用草绳捆扎打码得比书上的字还整齐的白的蓝的坛碗勺盏,再顺着一江悠悠渌水,荡向远方的村落都市。那时候,和一些年轻的山冲脚夫一样,爷爷掏出裤腰里湿漉漉的脚力钱换回胜利路的花布,中兴街的糯米酒,米粉,十三香,一家人的脸上,便有了笑容的点染。

    近百年来与江水为邻,中兴街见证了滚滚沧浪后的细水轻流;与繁华为邻,中兴街目睹了日新月异的商圈扩展。身处市区中心地带,但没有被浮华重塑,以至显得有些清贫——两边的旧房屋不过三四层,有的小楼重新粉饰过,还保留了质朴的风骨。放眼老街,没有鲜衣怒马的热烈灿烂,呼吸里,有的是陌上花开的烟火醇香。

    (一)

    有一种醇香,叫一碗粉香。

    中兴街入口第一家店,店名“香香来粉面馆”,朱红的门楣,漆黑的大字,古雅得不似粉馆。还未掀帘,香味就从透明的塑料门帘缝外泄。招牌当然是小城最有名的醴陵炒粉了。烧红的油锅中,打入两枚鸡蛋,少顷加入洗净的豆芽,翻炒一会再加入泡发的杂粉,柔韧纤长的杂粉与透明饱满的绿豆芽互缠互绕,在锅中反复翻炒。翻炒到火候,出锅撒上两勺红辣椒粉几滴芝麻油一把葱花,送到你桌上时,瓷盘里,皎白明黄,怡红快绿,不等你动筷入舌尖,猛辣劲爆的香味已放泼似的征服了你的味蕾。尝一口,你满足的笑容说明了一切:嗯,对味!

    与食材和做法都标准化的炒粉相比,汤粉显得随意而变幻。用粉除了杂粉,还有宽米粉,圆粉,薯粉,全泡好了待入竹勺煮烫。一排码子比粉更种类繁多,油光鲜亮,带汤的冒着热气,凉拌的和着葱蒜。白豆角丁、榨菜丝、豆笋丝、酸腌菜、豆豉肚尖、香菜牛肉、油渣藕尖、煎荷包蛋、香肠片、芋篙肉末、云耳肉丝汤、枞菌肉末汤、花菇鸡肉汤、卤牛肉片汤……它们的多姿多彩简直叫人无法指点一碗粉的盖码江山有多诱人。

    无论是享用炒粉还是汤粉,你从此相信:对胃的真正慷慨,就是早餐时刻满怀期待地坠入一碗粉的深情。

    湘菜无辣不欢,醴陵菜系更是引领辣潮,一碗粉也不例外。像我们这的名菜,也是闻名全国的特产——仙都酱板鸭,口味分微辣,中辣,特辣。醴陵人都是吃后两种口味的多,微辣口味,适合赠寄外地朋友,却也辣得流鼻涕流眼泪地电告:好吃得停不下来,甘受其虐。扯远了,看这粉馆桌上,各摆了几碗辣椒,干辣椒油豆豉,剁红辣椒,泡米椒,斑斓地等候与一碗粉完美融合的活色生香时刻。

    (二)

    往前行,阳光细碎,风吹动叶子,拂过裙幅,叶子和裙幅一样轻软。剥落了粉壳的砖墙,绽开了裂纹的门窗,在躺椅上听花鼓戏的老人,脚边慵懒打盹的哈巴狗,无一不轻诉着时光的悠闲与静慢。

    香,随风荡漾。古旧内敛的老街还弥散着另一种醇香——酒香。

    好几个店面卖酒,你售杨梅酒,我售甜酒,他售谷酒。我走进一家招牌很有气势,某某红高粱酒连锁店,下行写小字:承接私人定制,各种宴席用酒。走入,装修与货品明显不搭调,架上一溜儿的青花瓷坛。一块红色条幅横过窄窄的店面:杨梅泡酒季,买十斤送二斤或送泡酒瓶。我摸一摸那光洁典雅的青花瓷坛,便宜的酒买十斤还送个美器,会不会有人买椟还珠呀?环顾店内,并无其他酒,我好奇:“老板,你还卖白酒?”在店门口烟摊边刷手机的老人进来:“不卖,那是几年前转的做白酒的门面,妹子,青梅酒好,排毒养颜,开胃消食,降压降脂,软化血管,酸中沁甜的味道呀,适合你们女人喝。”白了头发的老人说话利索,幽默,一听就是老生意经了。

    我点头微笑,带走一小瓶。在脑子里画了一幅画:飞雨落花或斜阳西照,守一扇小窗,斟一碗青梅薄酒,翻一卷泛黄的书,铅华洗净的你我,简单随喜,证悟微醺,惯看寻常。

    若是谷酒,那劲道就不会让你微醺浅醉,谷酒性烈香浓,老街上倒有几家酒铺。走近一家,清亮鉴影的黄釉缸可真是浑圆硕大,红绸包裹后在上面拧个圆结的锥形圆盖像极了清朝官帽,我看着忍不住笑。里面午觉中的老板被我的笑声吵到,抬头望了望门口,也许知道我不是来打酒的,做了个请随意的手势又继续安心入梦。谷酒价格不贵,十元至二十元不等,这取决于酒的年份和度数。一坛一个价,红纸黑字都贴在酒缸上。杯中之物,谷物精华。在酒的烟波浩渺中,时光需用一个月去确定一箩稻谷经过浸泡、气蒸、摊晾、拌曲、糖化、发酵、蒸馏重重工序后留下的记忆到底有多饱满生动。

    谷酒的味道,是水和风的低回,是庄稼和阳光的私语。迈出酒铺,矮矮旧旧的老街披着秋光向前延伸,就是端上一碗酒,也不会有“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的豪迈洒脱,但穿行在素淡又含蓄的景致里,诗意在醇香中只恍惚一闪,流年印证的真实早已落地生根。一条街,徐风枕酒,温和恬静。

    (三)

    日光又烈了些,照着老宅深巷越发从容而有温度。米粉,美酒,还不是老街醇香的全部,榨油坊和打粉铺的香气又别有一番风味。

    我是见过大型新型的食品机械的,但走进榨油坊,光线明显不充足。正对面陈旧甚至落后的小机械让我立马将它们划为与时代脱节的小作坊。机器没有开启,左边靠墙码放着一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目测是花生和芝麻。我嗅着油料的酥香,看到右边有几个大木桶盖着塑料膜,低首,也能从冷幽的油镜中照见皓齿乌发的自己。我问作坊老板,是这榨的?对呀,隔天下午五点开榨,你不知?一件油渍斑斑的蓝色长衫罩身的中年老板自信又自然地回答,让我觉得全城的人都知,除了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为什么是五点?五点不吵人。哦。

    五点,忙下班,忙做饭,忙接孩子,大家都忙在喧嚣中,再多一重噪音是影响不了谁的。我想起盛夏时在孩子学琴的门口看见隔壁干货香料店的空调室外机水管,很长,垂到一小塑料桶里。不解。店老板大妈说,都是这样,不让溅到路人身上啊。我前后望,一些小小的塑料桶间或临墙而立。走过空调嗡鸣的老街,不会有一滴空调水肆意乱溅到你鞋袜、衣裙。我问大妈是不是自己的房子是不是老住户。大妈摇头,这条街一大半是租户,原主人住大房子住小区去了,等拆迁。但一旦进了这条街,就染了它的脾气。

    五点开榨,小塑料桶接空调水,老街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蓄养着一条街原汁原味的“脾气”,来往过客稍作停留就记住了它遍地的温馨,朴素的风情,不由自主,脸上泛起笑意。离开了,心依旧被红尘的小温柔无边宠溺。

    目光越过香樟,落在一抹艳色。转为绛色的爬山虎是秋天的一片野花,开满到这家院墙,又红透到那家窗台。窗下的木色鸟笼,挂着一对鹦鹉,和树下仰望的猫以彼此的叫声表演着秋日里相斗相知的趣味。街巷,有小贩开三轮车经过,柚子、橘子,满满的。橙黄桔绿时,我的脚步,走过中心粮店、叶婆佬打粉店、王氏香料店……糯米香、红枣香、松桂香、十三香,又一轮香满衣襟。

    (四)

    如果一定要问中兴街的地标是什么,本市的每个人都说得出:民政局。也可以说,这是极少几个从设立至今没有改变地址的职能部门。周日闭门,一树粉紫的三角梅开过院墙,似在观望种种缘分的归宿。定格一重缘分,开启一个携手相依的故事,民政局的隔壁,当然少不了一家照相馆。

    斜对面就有一家,朝阳照相馆,招牌上写着百年老店,不说百年,五六十年是真有了。那时整个城里才两家照相馆,瓷城摄影社和朝阳照相馆,如今时尚影楼随处可见,早已不屑于照结婚照,证件照。上世纪曾为半城人定格过高光幸福时刻的朝阳照相馆陈设显得单调过时,小伙计热情地招呼我,问我照什么证件照。我这年纪,该有的证件都有了,没有的也难求了。我摇头:不照,我找东西。他瞪大眼睛:找什么?

    我无语,我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才出校门时,在粮贸公司上班,从城关米厂再到这条街的中心粮店办事,途经朝阳照相馆,我突然想要照张相。扮美的那种,照的侧面,清汤挂面的直发,白色的套头T恤。想不起是几寸,总有巴掌那么大。少女多顾影自怜,我特别喜欢那张照片,宝贝似的夹在本子里。宝贝,终究是要淹于岁月。十九岁的海市蜃楼,还立在这朴素长街,素年锦时,已找不见。

    岁月不声不响。没有古迹和艺术馆,古旧的街道一砖一瓦也算不上玲珑,但遥远的回忆,气味,影像都落入了它的收藏,它愈显平实亲和。重新走过,似温故而知新的重逢,似人面桃花初相识的遇见,笃定淡泊,心生欢喜。

    小城,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爱上一座城,应该走进它的每一条街。一条老街,曾映照着一座城市最繁华的往昔。我想起大妈说的“拆迁”等同“爆发”的一个词。随着城市改造的持续,也许,终有一日这秋阳下清贫拙扑烟火醇香的中兴街,会演变成一段模糊的记忆。

    站在琴行门口,一曲《秋日私语》从淡蓝色的窗口轻轻流出,如阳光从碧蓝色高空撒下来,慢条斯理的老街,诗画纯然。漫步其中,简单,安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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