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祖
王重之
进入农历七月，就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家乡人把中元节叫“接祖”。“接祖”在中国的传统节日里，是个特别凝重的日子，从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半个月时间的接祖日，以前有些家族，初一日就开始接祖，每户供一天的饭菜和祭品，一直到十五日送祖，有些户还轮不到。如今接祖大都要到七月初十日后，这时村子里许多在外打工或创业的人都赶回来了，牛头湖镇上一时热闹起来，买菜的人多了，天还未亮，路上就行人匆匆，生怕来迟了买不到菜。
我们家每年接祖定在七月初十日，这是一直不变的。父亲在世时，接祖的事全是父亲管。我肩上荷着一个家的责任，日日为谋生而辗转，忙忙碌碌到夜晚才能回，因此，每每接祖这一天，等我回来，神龛前的桌上，父亲已安好了祖宗灵牌，陈设了供品，桌两边都摆好了一排白瓷杯，一边酒，一边清茶，香炉里烛光摇曳，满屋的香烟袅袅，父亲带着孙儿们已把祖接回来了。于是，我也洗澡换上衣服，燃上一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然后俯伏在祖宗灵位前，行上拜祖礼。虽然没看见什么，但好似能感觉逝去的先人也在屋中，让我心生敬畏！
我自生下来就没见到过祖父和祖母，因而脑海里没有祖父祖母的模样，只是从父亲的口中知道祖父是个勤劳朴实的庄稼人，喜欢喝酒，每日清早要喝碗酒出门做事，一早上能挥锄挖几分地，是村上出了名的汉子。父亲告诉我，祖父常说的口头禅是“早酒一盅，一日的威风”。祖母是个小脚女人，温良而贤惠，又会持家，生养了父亲三兄弟，年纪最小的是父亲，家乡有句老口语：“爷娘爱满崽”，父亲可能深得祖父祖母的宠爱，不然，三兄弟中，大伯父、二伯父都没读书，就父亲读过私塾，能教我《幼学琼林》《三字经》和《昔时贤文》，并写得一手毛笔小楷。且还拜师习过武，我从小就见父亲每天早上习拳，拳风虎虎生威。我想，父亲的身上，曾经荷着祖父母怎样的期望？但父亲一生没出息过，终生躬耕于田亩，忠厚朴实得明知受辱吃了亏，也能胸怀阔然。这样的修为，应是经历了人情世故而又看淡了才会有。
人只要没失去良心，就会对养育自己的父母怀有感情。父亲对祖父母的怀念是深切的，他常常给我们讲祖父祖母的事，每年祖父祖母的生日，父亲从没忘记过，总是隔天下午就在家堂上设灵位，燃香烛。妻帮着摆供品，添酒上茶，然后父亲到路口放鞭炮迎接。年年清明节，年过古稀的父亲，都要带我们去扫坟。大寒节后，领我们荷锄到祖父、祖母坟上除草添土，许多时候，父亲看我们忙，是独自一人去的。有次父亲上好坟烧钱纸，不慎烧了别人的茶树，我闻讯赶来灭火，火已被附近的好心人赶来扑灭了。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惶惶不安地站在那，身上的汗水沾着衣服，刻满沧桑的脸满是黑尘灰，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本想责备父亲的话，终没能说出口。我代父亲向茶山的主人赔了不是，又赔了1000元钱给他，这事才作罢。
每年的七月半接祖，父亲会守在家里打钱纸，上香，为灵牌前的灯盏添清油。钱纸打好后又要封钱包，父亲启开一张一张钱纸折好，封成厚薄一样的钱包，封成的钱包只只四角端正，均匀得看着舒服。父亲教我说：“钱包莫封厚了，厚了难烧，薄点可以多送几个。”
几十个封好的钱包堆满了桌，父亲拿个竹盘箕放在桌边地上，然后取来笔墨，又从他那老旧的衣柜里拿出一本发黄的簿子摊在桌上，上面记载着已故亲人的名字，父亲坐在桌前，开始写钱包，所有已故亲人的名字都要写到，并在每个钱包的右下方写上送钱包人的名字，封口写上个“封”字，然后放在盘箕里一只一只排好，说是杀鸡时好洒血食。
我得闲在家时，父亲会叫我写，但不许我用钢笔，一定要用毛笔，他在一旁教着我：写字身子要坐端正，身正了，字才会正。还要心虔诚，莫有杂念浮躁，握笔的手，掌心要虚得可放一个鸡蛋，笔与鼻尖相对，字迹不能潦草。我明白父亲的用意，这接祖写钱包的事，需要一代代传承，也就用心地学着。
七月十五是送祖日，如果我在外边做事，父亲会嘱我早点回。这一天家家户户碾米粉子做粑粑，妻也一样，吃了中饭就烧水搅粉子，做出来的粑粑蒸好后，妻用瓷盆盛得满满的放在供桌上，并摆上水果和其他果子，两边洒好酒和茶，桌下放几只大冬瓜、大南瓜，这是打发已故亲人回去的。然后父亲上了中元节最后一炷香，我们也依序跟着上香跪拜。
五点多钟后，父亲叫我在路口铺好稻草，父亲端着竹盘箕，将洒了牲血的钱包，还有往生咒、解冤咒和纸衣袍等，覆在稻草上，再在上面盖上一层稻草。然后全家人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每人燃上一炷香捧在胸前开始送祖。父亲捧着香和烛火走在前面，中间是妻和儿子，我在后面放鞭炮，到了路口，全家人将香插在路边，然后弯腰行鞠躬礼，父亲将烛火点燃稻草烧钱包。七月流火，天干物燥，点燃的稻草霎时青烟顿起，火光灼人，稻草与钱包化为了一堆灰烬。这时的牛头湖垅，到处是一缕缕青烟，鞭炮声此起彼落，一年一度的中元节，随着鞭炮声落，又归于往常的平静。
岁月匆匆，人事更迭。父亲离开人世十一年了，母亲也走了八年。父母走后，每年的接祖就是我要用心的事了。也许年岁大了才会喜欢回忆，回忆中又常会自省。苏格拉底说：“未能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接祖不只是个形式，我们通过接祖的过程，省察自己，敬畏祖先，敬畏生命，不忘来处，然后好好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后代做出表率。人只有不断省察自度，才会活出人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