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大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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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雄文

    大院极静,像神仙们都已午睡的天庭。

    白云在山腰堆叠,缠绕,奔涌,似乎能听见海浪般翻腾的声响。峰峦之上的平旷地带绵延而展,是一幅幽谧山居图:近处,单门独户的人家屋檐下,躺卧一条从未见过山下世界的土狗,几只土鸡在地坪草间啄食,坪前菜地竹篱上,爬满南瓜藤,摇曳几朵喇叭形黄花;远处,田地依次铺陈,柏油村道平坦洁净,绝少人影,三两栋屋舍或聚或散,都依竹木而立;更远处,耸峙更高的峰峦,其间隐着无数沟壑,天空渺远空阔,铺满最纯的蓝靛,偶尔会盘旋一两只鹰隼,静静俯瞰这方世外之地。

    大院并非一般庭院,面积达八十多平方公里。此处是湘赣边界逶迤的罗霄山中段耸出云端之一部,属湖南炎陵,平均海拔1350米,林海幽深,古木苍苍,翠色凝重。六百余年前尚无人迹,元代才有绰号“铁头太子”的起义首领带人钻入此高山老林,时常操练,“三天一小练,七日一大练”。其练兵之地也被称“小练”“大练”,日子一久,成了谐音“大院”“小院”,“大院”更成为整个山头全称。这里早无练兵声音,只有铁头太子墓隐在林木深处,默然诉说大院前身。

    村道拐过竹木扶疏的几道弯,延入知青街,虽是房屋最稠密的丁字路口,却依旧静谧。街边黑瓦青砖或红砖的屋舍,不曾任何粉饰,只有积年尘垢,刻满岁月印痕静默而立。街头立有“知青印记”牌子,勾着尘封往事: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先后有两百多名知青,从醴陵、湘潭、株洲和长沙城区上山来战天斗地。他们多住这条街上,早出晚归开荒种地。或许,四野田地间依旧残存他们青春与汗水的痕迹。

    二三老者聚坐一户人家门前,并不言语,安详地吹着山上无尽的清风。街并不宽,少有人走。进到仅有的超市买水,主人是中年汉子,却也温言细语,似乎生恐打破了街面宁静,又似乎因离天近,“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隔街不远有从深山跌宕而来的溪流淌过,水极清冽,却不闹腾,像衔枚疾走的兵马。

    穿过林海深处的红豆杉群、南方铁杉群与以大院命名的冷杉群,或者与它们对视一阵,咀嚼史前遗迹的历史厚重,再跋涉而前,便先后现出陡然而下的幽谷,名字也颇相宜——西坑、东坑。两边峰峦壁立,古木苍遒,林间保存原生状态,灌木与荆棘浓密,几乎伸不进脚。自然死去的些许树木散发腐朽气味,与满山芬芳缠绕一起,山间便更阒寂了。

    谷底有三三两两人家,屋舍多依山临溪而建,也有虽不多却足以自给的田地。这是大院更幽谧处,被陡峰四面紧紧包围,犹如郦道元《三峡》所说“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即若非正午与半夜,便看不到太阳和月亮。若想走大路出山,得先攀爬十里,上到峰顶,到大院知青街后才可得路。长年锁于深谷,古木更见葳蕤苍劲,一株红豆杉树龄便达1500年,刚冒嫩芽时正当北魏与东晋隔江对立的南北朝时期。多少帝王将相如云烟般升腾又消失,而这株红豆杉仍在。乡民也颇存古风,陌生人登门讨碗水,主家憨厚与淳朴的笑意绵绵不断,像来了天外贵客。

    大院又颇喧腾。

    东坑卧于深谷,小溪汇聚众多山涧,奔淌声音便响彻谷中。溪名颇富诗意——镜花溪,令造访者浮想联翩。溪中娃娃鱼锁在深闺人未识,也不惧人,能与伸入水中的手相嬉戏,直到感觉手将用力捕捉,才倏然跃开。沿溪行一二里,巨声骤然轰响,似乎山崩地裂,空气中飘散无数细碎飞沫,令人疑心晴空蓦然下起骤雨,神农飞瀑旋即现入眼帘。瀑布落差为235.2米,像一条银龙从天际直泻而下,谷底深潭掀起巨大浪花,似乎要返身拥抱山腰飞瀑。此刻,山鸣谷应,林木颤抖,冷风扑面,凄神寒骨,造访者讶异之余,不免对眼前“湖南第一高瀑”生出“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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