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
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调到了乡中学,我们一大家子也跟了去。
乡中学离乡下的家有二十几里路,回家一趟很不容易。山和田就租给了李叔,菜地也打包送给了他。中学里的老师大部分来自附近,家里都有菜地,外地来的年轻老师都吃食堂。可我家吃不起,一家五口就父亲一个人上班,粮食和菜都只能靠买,如果能有一块地种菜,那该多好啊。
每天放了学,父亲就骑着车在附近村子里到处转,想找到一块闲置的空地。农村人都勤快,哪有把地闲着的,他转了一个多星期都没有结果。那天,他又转了一圈回来,开心地跟母亲说,我找到种菜的地方了。
父亲看中的地方是河边。学校就建在河边,这条河很宽,但是水量不多,水流缓慢。不知道为什么,河里的水一年比一年少,于是河边裸露出狭长干涸的河床,父亲决定就在那里开辟菜地。
要把这块满是鹅卵石的地整理出来,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父亲只有放学才有时间,有时候还要上晚自习。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年幼的孩子,也没有精力和时间。于是他一放学就去河边整理土地,往往要到天黑透才回来。“不用这么赶,迟一季就迟一季”。母亲心疼第二天一大早还要上课的父亲,总是劝他。父亲却笑嘻嘻地说:“不累,我早点理早点种。我问过了,这里很多年水库没放水了,这些地被水淹的可能性很小。这块地好,河就在边上,以后天热了浇菜方便。现在种下去,到冬天蔬菜就不用买了。”
父亲性子急,常常在河边忙得忘记吃晚饭,母亲就叫我拿几个馒头去给他。我揣着馒头,跑过公路,爬下高高的土坎去找他。河边长期没人打理,野草长得老高,它们的叶子刮得脸生疼。父亲有时候在草丛中用镰刀割草,有时候弯腰捡密密麻麻的石子,我望着这杂草丛生的石子地,再看看满脸汗水,手上被草割得伤痕累累的父亲,感觉他真像刚学的那篇古文里的愚公。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秋天,父亲真的平整了一块菜地出来,他兴冲冲地买了很多菜籽,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播种。父亲的菜地跟别人家的不一样,人家都是正正方方的一块,他是依着河势弯弯曲曲的,像一条肥肥的大蚯蚓。父亲种菜也与众不同,人家一种菜一块地,他把土豆、花生、萝卜种在菜地最外面,把小油菜、菠菜、香菜这些撒里面,一块不大的地种好几样菜。
菜地初开垦,土壤油黑,几阵秋风一吹,翠绿色的大葱狠劲地长,没几天就到我小腿了。萝卜也早早探出了小半个身子,白嫩嫩的,一看就觉得甜。空心菜爬得到处都是,不赶紧掰掉就老了……
可是大水还是来了,听说是秋季太干,需要开闸补给下游。水来得快,当父亲拎着蛇皮袋,跌跌撞撞跑到菜地的时候,水已经没过了地的最外面。父亲赶紧把土豆这些装在袋子里。水越升越高,等母亲带着我们赶到土坎上时,我们看见宽阔的河面上,独自站着我瘦小的父亲,水没过了他的大腿,他奋力地把一个个萝卜放进袋子里。“爸爸,快回来!”我们都急得大叫起来,他冲我们挥挥手,继续干着。
水及腰的时候,父亲拖着岸上满满一蛇皮袋的菜爬上了土坎,他浑身都湿透了,这深秋的河水已经有了寒意,他咳个不停,但很开心,笑眯眯地对我们说:“看,爸爸老早想好了,把可以提早收的菜种最靠近河边的地方了!”父亲种菜和他做事一样,想得长远且周到。那天母亲煮了父亲抢回来的花生,有些还很嫩,咬下去一壳水,但我们仍然觉得很美味。
一晃四十年就过去了,父母亲仍然住在河边的房子里。那里不仅是他们生活的港湾,更是对过往辛勤与坚持的一份执着。父亲的菜地,不仅仅是一块提供食物的土地,更是家族记忆与传承的象征。在这四十年间,大水仍然无数次淹没过父亲的菜地,但他这块种在水里的菜地,直到今日,仍然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着四季的各种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