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洲一厂矿子弟的 私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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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收录机、塑料花、绿墙漆, 上世纪八十年代企业职工家庭的标配

    汤星宇

    “星别,下来玩!”清脆的童声呼唤小名,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号角。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院子里除了苏式红砖房,就只有我们家住的那栋五层楼鹤立鸡群——因为父母都是国企工人,我们家因为工龄总数大的优势,幸运地分到了这栋楼梯小高层中的一套。住在一起的厂矿子弟们,天然地疯在了一起。

    除了打弹子、拍纸片、跳皮筋,在地上画格子猜拳抢地盘,我们这些野孩子还喜欢爬山抓各种虫子,有的虫子被玩死了,有的则烤了后进了嘴巴。孩子们绝大多数的娱乐活动都是低成本的,大人们则不然,歌舞厅算是当时的高档消费场所,每次两毛到五毛,老爸喜欢穿白衬衣别着钢笔去跳交谊舞,老妈则喜欢去抓他回来。

    幼时是感觉不到时光飞逝的,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末,电游室开始出现了,五彩斑斓的画面一下子就吸引到小朋友,一元十个币,小孩子们也只有少数几个玩得起,于是经常一个人玩,十几个人围观,小小的电游室能挤上近百人,偶尔还能见到父母拿着竹扫帚做的“管教神器”来寻娃,闹得鸡飞狗跳。厂子里有福利,除了自办的幼儿园和食堂,还能安排职工每年出去疗养,于是从没出过远门的我头次坐上火车和父母去了北京。这下好了,来自小城市的儿童开了眼界,第一次在雄伟的故宫里骑铜狮子被大妈罚了款,第一次与牛高马大的外国人合影,第一次进肯德基吃了“西餐”,还亲眼看见几(“很”的意思,株洲方言发音)漂亮的餐具全被扔到了垃圾桶,我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留着带回株洲,他们很认真地告诉我,塑料餐具有毒,用一次后要融掉做脸盆的。出去一趟开了眼界,骄傲感在我回来后给同楼门小朋友的吹牛中延续了很长时间。

    家附近有个青少年宫,有好多小朋友在学武术打拳,超级威风。刚上小学的我缠着妈妈也要去,妈妈去问了培训价格回来劝我,已经在学校报了书法班了,能不能不玩这个。我哭闹着坚持要。和大多数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他们给我报了名。后来我知道,武术班一个月培训费要48元,书法班要20元,小学学费一学期也要三十几块。她的工资刚从80年代初的一个月30多块涨到80年代末的90块,于是她和父亲都申请增加晚班,多赚一些计件工资。随后几个月,我在晚上就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陪伴了……

    记忆中,那时候父母们的穿着都差不多,蓝色工作服,有的还戴上蓝色工作帽和白口罩,工厂一下班就乌泱泱一大群人涌出来,分不清谁是谁,骑自行车是最牛的存在,那声“让让,小心自行车”必须用骄傲的口气喊出来。作为兵工厂下属的国营冰箱厂,厂里有大量南下干部、专家和工人,受过教育的居多,国企职工普遍比周围的近郊居民过得要好。在整个上世纪80年代,厂里正式职工家家户户都有冰箱、电视和收音机,逢年过节,鱼、米、油都有得发,每家每户都分配有楼房或者平房,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厂矿圈子。

    或许是美好的东西大多不持久。十多年后,老国企经不住市场的冲击濒临倒闭,厂里有技术、有本事的职工大多南下广东闯世界了。厂里靠着马路建起临街门面出租来养活工人,工人们的生活质量可以用江河日下来形容。直到大约2000年后,大多数熬到退休年龄或者内退年龄的,就靠着不高的退休金天天混在麻将桌上,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如今,厂子的原址上建起了大型楼盘,雄伟漂亮,但每次经过我就感觉被一根针扎进血管里——虽然明知道转型发展过程中,经历阵痛是难免的,就像有些病要打针,但你亲身体验并不时被唤起打针的记忆,绝对是不愉快的。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偶尔会带着父母吃顿肯德基,他们念叨最多的还是“贵,浪费钱”,外加几句“牙齿咬不动了,下次不来了”之类的话。带小孩逛曾经的青少年宫、如今的百货商场时,看到很多小朋友穿着洁白的跆拳道服很威风,儿子盯着看,我很善解人意地问:“怎么,想学么?”他说想,我说那就报个班吧。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经济可谓“一穷二白”。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建立了全面而先进的工业体系,成为全世界唯一一个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所有工业门类的国家。与此同时,株洲这座城市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创造出一批批硬核产品的制造名城。

    株洲的发展历程,是中国沧桑巨变的一个鲜活缩影、一个生动注脚。一个个大型国有企业,不仅是那段辉煌岁月的见证者,更成为我父母那一代百万产业工人的集体记忆。在强大政府的引领下,他们像一支支集团军,以坚定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夯实了工业强国的基础。

    当我写完上面这些文字,从电脑跟前站起,我仿佛看到我们的无数先贤、无数普通人在炮火中、在天灾中爬起来,相互扶携,向遥远的山峰攀爬,那里天空蔚蓝,白云朵朵,河水激流飞奔,风从历史中吹来,里面有声音在说:“那里,有我们民族本该有的位置,那里,是中国要登上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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