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图/左骏
魏青锋
打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采石场打石头。采石场在村后的北山上,在村子里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山腰上白花花一片,像是给北山围了一条白围巾。
每天晚上,等姐姐写完作业准备睡觉了,父亲才扛着的帆布包脚步沉重地进了门,正纳鞋底的母亲赶忙溜下炕,手脚麻利地把锅里热的饭菜端出来,父亲边吃饭边跟母亲聊石场的日常:早上放了两眼炮,居然有一眼哑炮,害大家白耽搁了半晌时间。下午拉了四车石料,强子还是年轻,手脚利索,能吃苦,一个月不到就起了一车……吃完饭,父亲生了廊檐下的炉火,隔几天,他就要把钝了的凿子、钎和洋镐等工具,在母亲的帮助下锻打出利刃来。
次日天不亮,父亲又扛起满袋子的工具,把母亲递过来装水和馍的口袋斜挎着出发了。父亲的工作主要是分解爆破下来的大岩体,再把各种形状的小岩石凿成一尺见方的规整石料,够一整车就让场长联系县煤矿的卡车来拉,一车能挣四十块钱,听父亲说过这些石料运到煤矿是用来垒边坡箍矿洞的。
有时候家里擀了白面条或菜里添了肉,母亲会早早打发我去给父亲送饭。父亲老远看到我从陡坡往上走,拿一件棉大氅急急赶过来,应该是又要放炮了。父亲走近我,连拉带扯把我藏到一处陡坎后面,用棉大衣把我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只听几声沉闷的声响,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响动,隔会儿又是一片簌簌的碎石雨,等到周围有了喧哗声,父亲才把棉大氅揭开。
父亲端着饭盒吃饭,我走到他工作的场地里,学着父亲的样子,左手执了凿子,右手举起小锤子锤击着凿子尾部,“小心,别伤了手!”父亲惊叫一声。话音未落,我哎呀一下,凿子和铁锤弹落在地上,父亲放下饭盒一步跨过来,所幸没有受伤,只是胳膊疼得半天抬不起来,眼眶蓄满泪水的我抬头盯着父亲:“爸,你打石头不疼吗?”父亲没说话,伸过手来让我看他手上的伤疤,手掌上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摸着跟石头茬一样硌手,手背上还有一条醒目的长伤疤,像趴着一条狰狞的蜈蚣,让人心里不禁一凛,随即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父亲搂过我,抬头仰望着北山顶:“你要好好学习,只有出了这北山才有出息……”
我上初二那年,厌学情绪严重,回家吞吞吐吐跟父亲讲“我不想念书了!”父亲瞅了我半天:“那明天就跟我上山打石头!”次日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把我拽起来。上了山我跟着父亲凿石料,才干了两天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我咬着牙硬撑着。谁知第三天要装车,石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不管装谁的石料,所有人都要一起帮忙,父亲也喊了我过去,场长走过来跟父亲说:“娃就算了!一块六七十斤,有点难为他!”父亲笑了笑:“娃不念书了……你领导都背石头,他也不能例外!”场长张了张口,再没说话,摇着头走了。
背石头时,先要把厚麻袋片裹在肩背上,随后双手背到后面,蹲下来从石头摞上背起一块石头……本来全身已经酸疼无比,等我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脚下一趔趄,石头就滑落在脚下,我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这时父亲走过来:“起来,快起来!”那时我多么希望父亲还跟儿时那样,抱起我,可他一直站着,连腰都没弯,我抬头望着陌生的父亲,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只能趴在炕上睡觉,母亲过来要看我背上的伤势,却被父亲呵斥了一顿。睡梦中,总觉得有块巨石像山一样压在背上,让我喘不过气,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学校,我不要再上山了,我再不要看到父亲那“狰狞”的脸。
四年后,当我走进大学校园时,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上学,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可父亲终究没能等到我大学毕业,在采石场因环境整治关停的第二年春天,积劳成疾的父亲去了另一个没有伤痛的世界。后来每次回老家,一望到村后那高大巍峨的北山,不由得眼里便起了雾,恍惚中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半蹲下身,把一块沉重的石料背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前走的情形。